十日后的南渊,皇帝及群臣都知道了北奕答应了和亲,纷纷松了口气。至于那唐窈,南渊连长公主都舍弃了,她一介孤女,有什么要紧。
金桂飘香的丞相府里,魏衡亲自给唐窈斟了一杯茶,浅绿色的茶汤自壶嘴处流出,涓涓注入杯里,针状的茶叶立即顺着明亮清澈的茶汤沉入杯底,清香四溢。是今秋的信阳毛尖。
唐窈做足了礼数,方才端盏饮了几口。她平日里对茶道并不精通,于饮食上也不甚在意。此刻心事在怀,唇齿间也尝不出什么,只觉了有些苦,咽下之后,喉咙处才有了些回甘。
“是师父对不住你。把你牵连了进来。”
此次和亲可以说是魏衡一手促成的,甚至于皇后之所以这般力主求和,不单是因为祁浔,也是魏衡半要挟拿捏,半以利晓之的结果。只是未想到祁浔竟临时起意,要了唐窈。这句话是把这层关节挑明白了。
“师父言重了,唐窈亦是南渊子民。瑜儿就交给师父了,我只同她讲要出去公办些时日,还请师父为我瞒住。”
“一定。”魏衡替自己也斟了杯,饮尽之后,有些感慨,“一晃都八年了,师父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在不见天日的死牢里,关在那里的人,无一不是灰败之色,只有你,眼中像是烧了团火。那时我便觉得你命不该绝。”
一时提起旧事,仿佛是一场经年已久的噩梦,即便隔了那么多年,却还是会在夜里惊悸而起,让冷汗浸透脊背。
唐窈有些伤怀,垂下眼眸,只道,“若不是师父,我们姐妹两个早就是一抔土了。窈儿深感铭记,若此次能活下来,必在祁浔身边替师父略进薄力。至少为师父传些情报回来。”
唐窈走后,魏绥思从里间缓缓走了出来,感叹道,“倒是可惜了,父亲在她身上花费了那么多心力。”
“你错了,绥儿。祁浔不会杀她。甚至,若足够幸运,说不定她还能成为插在祁浔身边最好的一步棋。”魏衡扼袖替自己斟了一杯热茶,吹了几下,方才慢悠悠地喝了几口,“我一手培养出来的人,不会看错。”
***
大半月之后,华颐长公主赵柔桑和唐窈的和亲队伍已经走到南渊北境。队伍正停在河边处,休整取水。这一路以来,唐窈见了战乱所留下的疮痍,有些感怀,加上越往北越冷,她也就不太下马车了。此时的唐窈正在马车中正取了本杂书读着打发时光,未来迷茫不可知,亦不可深思。而这些年,真正陪在她身边的,也就是这些书卷了。
正读得入迷,忽而,唐窈听到四周刀枪剑鸣的打斗声,她忙掀帘去看,只见山谷两侧的斜坡上冲下来无数黑衣人,似埋伏于此处,与和亲队伍中的侍卫厮杀起来。
唐窈虽不知对方到底是何身份,但总归是冲着破坏和亲来的,她赶忙跳下马车,往前面乘着公主的华盖中奔去。好在她尚未换上喜服,衣服尚算轻便。
赵柔桑听见了动静,忙掀帘往外看,正巧看见唐窈赶来。
“窈姐姐!”
她此时已吓得不轻,长久养于深宫之中,哪见过这等场面。她瞧见外面扬洒而出的血迹和不断倒下的侍卫,腿都软了。而这一路上她水土不服,病了数回,唐窈多有照应,话语间便亲昵了些。
“公主呆在马车里不要出来,臣自会护着公主。”
在嘈杂的短兵相接声中,唐窈急促地嘱咐道。
唐窈刚说完这句,就见一道黑影越过分身乏术的侍卫跑到前来,唐窈刚欲拔出匕首与其缠斗,对方却收起了剑,出声道,“大人,是秦大人让小的们带大人逃的。”
唐窈正皱眉思忖着,赵柔桑从马车里跑了出来,扯住唐窈的衣袖,泪簌簌而落,“窈姐姐,带柔桑一起逃吧。传言说那北奕桓王心狠手辣,怎会放过你我?我们过去有什么好日子过?”
这华颐长公主虽然顶着长公主的名号,这些年却过的并不好。与皇帝非一母所生,而生母势弱,又在从前与太后颇有过节,在宫中谨慎度日,性子养的颇为怯懦。而此次和亲的厄运,也就强加在了她的头上。
唐窈听罢打量了那黑衣人几眼,点了点头。黑衣人这才走在前面替她带路。
只可惜那黑衣人没走出几步,脖颈就被唐窈从背后用冰凉的匕首抵住了,丝丝血迹顺着刃边渗出。
“说!是谁派你来的!”
唐窈对秦讯曾有过大恩,秦讯在她走之前便曾找过她,也说过要带她逃走,唐窈拒绝了。秦讯在她身边跟了多年,必然十分了解她的性子,她决定的事,绝不会改变。怎会在此时大张旗鼓地来带她走。
那黑衣人自知瞒不过去,顺着匕首往脖颈间一送,鲜血四溅,人倒了下来。
竟然是死士!
飞出的血液溅到跟在唐窈背后的赵柔桑脸上,她吓得花容失色,抓着唐窈的胳膊才勉强站住了脚,“窈姐姐,为什么不跟他走?你要去送死么?”
“公主,这人的身份根本就是假的,动机不纯。若我们跟着他逃了,南渊怎么办?”
赵柔桑默默流泪不语。
唐窈俯身揭开了黑衣人面上黑布,又去查探那黑衣人的衣物武器,都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赵柔桑朝四周看去,侍卫已死伤了大半,明显不敌,她焦急地摇着唐窈的胳膊,“窈姐姐,趁着混乱,我们逃吧。眼见侍卫要撑不住了,难道我们要在这里等死么?”
的确,这群人虽然不是要杀她们,可等围上来未尝不会劫走她们。
唐窈正欲带着赵柔桑冲出包围,此时从南面冲上来一批侍卫,他们迅速与黑衣人缠斗起来,不一会儿黑衣人就显出颓势来,而他们见已不能成事,竟全部自尽当场。
一名侍卫上前跪地回禀,“启禀副使大人,是尊使大人派我们来护送大人的。”
“抽出一批人把这些死士运回署里查验身份,其他人护送公主继续赶路。”唐窈冷声吩咐道。
唐窈把赵柔桑扶上马车后,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虽然刚才那般吩咐,可唐窈知道在那群死士身上应该查不出什么来。但她心中已有猜测。有着破坏和亲意图且有能力探出她和秦讯关系的,只有一人了——祁浔。看来她所料没错,祁浔逼她嫁过来,不仅仅是报当初之仇,似乎还有着别的打算。
她松了口气。
只要活着,就有出路。
可再想想方才那批赶过来的侍卫,是司密署的人。师父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她。而方才这批人是恰巧在那个时机赶到了,还是等在暗处,伺机而动呢?
是在试探她会不会逃么。
唐窈闭上了眼睛,不愿再深想下去。
许多事,想那么明白干什么呢。真相往往太过赤.裸残忍了。
半个月后,迎亲队伍终于赶到陵都,再未遇到风波。唯一的状况便是赵柔桑经过那场劫亲后惊吓过度,加上身子本就娇弱,到了北奕土地又多番水土不服,整个人发疹呕吐病了一路。奈何又实在没有条件让她好好休养一下,毕竟谁也不敢擅作主张以免耽误了原本定下的日子。
待到了陵都,正赶上一场冬寒,一直养在江南水乡的赵柔桑彻底病倒了,连榻都下不了,整日烧着。宫里派了太医来诊治,太医只道外受风邪,内罹惊惧,须得长久调养。
这一说长久,便没个期限。可这大婚的日子都定了,一应物事都齐备了。左不过是个形式,没有谁愿意等着这位娇弱公主病愈。再者还有唐窈这个侧妃,皇帝便发话让她代赵柔桑与祁浔拜堂成亲。
毕竟谁不知道这场和亲只是权宜之计,而那和亲公主也不过是循着旧例给个名头罢了。
于是北奕国靖宁三十一年腊月初五,陵都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在那样一个纷雪覆红梅的日子,一身凤冠霞帔的唐窈从轿子里走了出来,拖拽于雪地的大红裙尾上用金线刺着一抔盛绽的牡丹。祁浔等在轿口,她缓步走出,却终是因为平日里穿惯了男子袍衫,一时不察被红裙前摆绊了一脚,正朝前跌去之时被祁浔握住了手。
“副使大人,久违了。”
一身红袍的祁浔懒洋洋地笑着,细雪纷纷覆上眉眼,眼角眉梢间染了几分恣意疏狂。
唐窈偏了偏遮面的红羽团扇,隔着晃动在眼前的流金头帘隐约依稀地看着,终究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知是因那寒凉的冬风,还是因祁浔那毒蛇吐信般的清隽笑容。
唐窈记得很清楚,那日他的掌心烫灼,只是没想到那只手竟在后来熨帖了她的往后余生。
祁浔也记得很清楚,那日唐窈的手冰凉刺骨,很多年后,冬日里围炉夜话之时,他还打趣说她那日肯定是怕极了,而唐窈则嘴硬反驳道,只是天冷。
不过,究竟为何,不重要了。
因为祁浔终是把那只冰凉的手给捂热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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