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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听霜总觉得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这鲛人今天在外奔波劳累了一天,所以脑子不太清醒。
宁时亭跟在顾斐音身边多年,听说连这条命,都是顾斐音在鲛人海边捡回来的,他会想要杀他?为了入府,宁时亭连西洲非议都能忍受,还放下身段来当他一个十四岁少年的小娘,实在没有道理要杀顾斐音。
黑暗里宁时亭安静地睡着,很规矩地把小狼抱在怀里。
他稍微一动,宁时亭就会在睡梦中下意识地把他箍紧一点,感觉到小狼的呼吸快要喷到自己的脖子、脸上时,也会多开一点,怕它碰到。
除了这一点动静之外,宁时亭睡着的时候很安稳,一动不动,估计他一个人睡的时候,头天晚上是什么姿势,隔天早上起来也是什么姿势。
顾听霜眯了眯眼睛,他也困了。
他现在尚且还在第三阶段初期,本来控制小狼的身体就比较费神。他今天也跟着宁时亭一路在外,中途更是有好几次放开灵识探查事物。
本来还不觉得,看见宁时亭睡着后,不知为何困倦和疲惫就一涌而上。他虽然过了四年灵根折损的废人日子,体质也退化得跟凡人一样,但是他硬生生给自己选了去欲修心心法,对身苦、心苦、七情六欲都嗤之以鼻。
偏偏每次到了宁时亭这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
由此可见,毒鲛……的确是毒性不浅。
昏沉间,他收回了灵识。
一城之隔的世子府,灵识回归,一直静坐不动、双眼光亮大盛的少年也终于眨了一下眼睛。
葫芦、菱角两兄弟帮他沐浴洗漱,修剪头发,好好地打理了一遍,又让人送来了宁时亭刚入府时就订下的新衣。
可能是以为他在修炼,也怕有妖魔鬼怪趁虚而入。做完这些事后,他们把他送回了房间里,让他坐在轮椅上,旁边还做了一个简单的护身法阵。
他房里没有镜子,也看不见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轻松舒适,清爽了不少,散发着清净好闻的沐浴香。
顾听霜看了看,刚巧看见窗外飞过一只鸟儿,于是勾了勾指尖。
这一刹那,灵识猛然放出,压制住了鸟儿的灵识,同时占据了它的身体。
他操控它在窗边停了下来,拍拍翅膀向里看去。
拾掇精神的少年人坐在轮椅上,脊背挺立,眼神锋利。
他快要十五了。
顾氏男儿向来生得挺括高大,尽管他今后都只能在轮椅上生活,但是从清瘦的、正在逐渐变得宽阔的肩和修长的腿、整个人的轮廓看去,他依然以不属于任何人的英气飞快地成长着。
他十岁以前,每年的生日,王妃都会为他风风光光地操办。
仙界世家子能者众多,也要从小开拓眼界、广结人缘。那时候的王府尽管顾斐音不在,年年也是热闹、繁华的,每年他生辰宴会,都会在西洲出尽风头。
顾听霜一向对容貌不怎么在意,也不知道自己长得像谁。
他不像他母亲,但是他几乎也没见过他的父亲,别人总是说晴王世子和晴王相像,偶尔他也会厌憎这副面容。
和他长得很像的父亲抛却家庭妻子,一别数年,总是匆匆去,草草归。四年来顾斐音没回来过,纵然在以前,他回来时也不会看望他们。别人年幼时伏在父亲膝头,被父亲扛在肩头,他却早早地立了誓,要成为九洲最优秀的儿郎,护他母亲一生平安无忧。
他借用鸟儿的双眼看了一眼自己,随后灵识回归。
夜已经深了,他费力爬上床榻,扯过被子,自顾自闭上了眼。
那一刹那,他习惯性地侧了侧身,感觉身边空空,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从小狼的躯壳中回来了,宁时亭不在他身边。现在也听不见鲛人安稳的呼吸,闻不见他身上的淡淡香气。
他睡了一个好觉。
一大早起来,葫芦、菱角服侍他洗漱、用餐。
两个侍从昨天被他吓了个半死——一整天一动不动,也不眨眼的样子,非常像是魔怔了。现在看见他回魂了,都非常高兴。
顾听霜辟谷,一向不吃饭或者吃得很少。
今天早膳的点心是他一直喜欢的琼花绿豆糕。
他看了一眼,拿起来后又放下了,往外推了推,没什么起伏地说:“这个换掉,我要吃冰皮雪花酥。”
“是,殿下。”
葫芦赶紧记下,端着盘子出去换了。
顾听霜眼睛眯起来:“他还没回来吗?”
他当着别人的面提起宁时亭的时候,永远都是说一个“他”,没有昵称,也不叫名字。
一边的菱角迅速心领神会:“公子今儿早晨回来的,好像是挺累的,又回房去睡了,这会儿估计还没出来。”
“外边的消息呢?”
顾听霜问道。
菱角一时间没跟上他的思路:“啊?什么外面?”
顾听霜说:“去仙长府的事,猜香会要是赢了,让听琴、听秋他们几个记得先前的赌注,东西送到我这里来就好。”
他说这话时,菱角总觉得他眼里有一些踌躇满志的笑意。
他们大约知道世子殿下前些天就宁时亭香会一事,跟几个下人侍女侍卫打了赌。
这事儿府里都传遍了,后面宁时亭生病了,都以为他不会去,所以这赌局自然也没了下文。
菱角嘀咕着:“公子出门不是为去找回截下的诏书的事情么?香会又是怎么回事?不是不办了么?”
他听了顾听霜的命令说要出去打听一番,顺便让顾听霜将之前宁时亭让人做好、送来的衣服都试一试。
菱角说:“公子说,殿下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衣裳多备个几十套也不要紧。若是殿下觉得哪些形制不喜欢,或者裁剪不合适,就告诉奴才们。公子喜欢哪样的,也可以直接跟公子说。”
他一早做好了顾听霜说“都不喜欢”的准备。
之前宁时亭过来给他看改造法案,顾听霜一手把几十张纸都丢进了池水里,后面还是他们这群人下去捞。
但是这次顾听霜沉默了一会儿:“都拿来我看看。”
菱角楞了一下,接着大喜过望,把精致、崭新的衣服都送了过来,扶顾听霜回了房里。
宁时亭的眼光很好。
他自己喜欢穿红衣、月白、淡色,喜欢精致的,但是给顾听霜送来的衣服都大气华贵,每一件都是按照他世子身份品级制造的。连常服也费了很多心思,用料高级,穿起来舒适、威严,用色也都是他喜欢的。
顾听霜都看过一遍后,只有拿不准大小的几件拿出来试了试,当中只有一件,因为有好几重外衬,最里面一蹭稍微小了一点。
他说:“这件送去改改吧,其他的都收下。”
“哎,好的,殿下风姿无双,怎么穿都好看的。”菱角喜形于色的同时,不忘拍拍马屁再走。
中午的时候府里热闹了起来,外边为了许多上门拜访的人,听说是晴王府宁公子调出了上古返魂香,也是现今九洲之中唯一的返魂香持有者。
数不清的修真商户、医者香师都过来了,但是统统被听书礼貌地拦在了外边。
宁时亭还在睡觉,回来前就预料到了这样的场面。他将三盒返魂香中的两盒交给了听书,叮嘱他遇到为家人亲朋求医的,可送出返魂香,其余的一律送客。
与此同时,晴王府新入主的晴王“恩人”宁时亭是个毒鲛的消息也在不胫而走。
也有人开始打听,北海鲛人现在是否还有毒鲛存在。但是等这些人打听到的时候,才会发现北海鲛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绝灭了。鲛人本来就稀少,毒鲛是稀有中的稀有。有记载可查的是最近二十年中一共有三只毒鲛,其中只有一只雪鲛活到了现在,也即是宁时亭本人。
昨日在座的所有人也都看见了,返魂香中最关键的一位香,就是宁时亭的毒鲛血。有些人也不免对晴王府这位侧目相看。
宁时亭补觉到中午才醒来,听书也打发了大部分来客,两盒返魂香只剩下了很少的一部分。
听书心疼,宁时亭却说:“没事,香可以再调,现在能救人就好。”
听书迟疑了一会儿:“可是这个香要您的血去调,您身体又不好,怎么能……仙长府真可恶,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公子的血是宝贝,以后指不定要怎么盯上您。”
宁时亭摇了摇头:“这倒不是关键。我身为药鲛,本来就是被人豢养入药的,不过我恐怕的是……有人会因为我这个例子,再去搜罗北海神族,饲养药人。”
听书睁大眼睛。
“还有……仙长府摸清楚了我的底细,日后恐怕还多有磋磨。晴王也必然会因为我的身份受到弹劾,仙帝本就不信任晴王,一旦知道他手里有我这样的奇绝毒器,会更加提防王爷。”
听书听得下巴都要掉了:“那,那不是对王爷不好么?”
宁时亭笑了笑:“是啊,估计我会被兴师问罪呢。”
听书有点疑惑。
他看着宁时亭的神情,无法揣摩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无所谓晴王怎么样,晴王府怎么样,更无所谓江山主人是谁的。他的命是宁时亭捡过来的,宁时亭喜欢谁,他就追随谁。
以前的宁时亭恨不得事事为晴王布置周全,挨个清算潜在的敌手。顾斐音磕破个皮,他都要特意调制香药帮他熨贴伤口。
更不用说现在涉及到晴王在朝堂上的地位,左右为难。
昨天那个疑似认识宁时亭的黑面罗刹,联合仙长府一起,看样子是想要把宁时亭的毒鲛身份卖出来。
他一早就清楚宁时亭在制香上的本事,也清楚他一旦见过了真正的返魂香,必然能够将此香复刻出来。
他等的就是宁时亭发现最后一味香,是毒鲛血的那一刻!
听书想起下半场香会开始之前,宁时亭就已经轻轻说过:“不知道一会儿他们知道我是毒鲛,又是什么反应。”
或许他从那个时候起,就知道了黑面罗刹和仙长府的计划了吧?
但是他为什么还要那样做呢?甚至没等黑面罗刹提醒,就先尝了秋毫蛊,直接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他想不明白,也是一如既往地不再想。
他抬眼认真地看着宁时亭,说:“公子做什么事情,一定都是有理由的。我会一直站在公子这一边。”
宁时亭摸了摸他的头。
那一刹那,鲛人眼里浮现出一些别样的情绪:“我不要你站在我这一边,我要你有自己的生活,好好过下去。”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上辈子的事情如在眼前,音容笑貌一如往昔。
那些他错过的人、对不起的人中,也有听书的名字。
听书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宁时亭轻声说:“这次来西洲的大将军百里鸿洲,是冰原蜉蝣族人,他是你的亲哥哥,我想送你回他的身边。你再不愿意也要去,这一次……要听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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