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小说:销魂 作者:不是风动
    宁时亭在药房里睡了一下午。

    顾听霜从院子里出去的时候,给门口的侍卫侍女叮嘱了一句,叫他们看好宁时亭。过后就回到世子府上休息了。

    宁时亭平时常去的就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书房,一个是顾听霜的世子府。后面香会过后,焚绿也跟在了他门下,宁时亭就让人收拾了药房,特别再开了一个小房间,当做自己调香的地方。

    这里离百草园近,离世子府也近。这里的下人们也从从未见过家里主人,到变得慢慢熟悉了宁时亭的习惯、脾气,知道怎么去伺候。

    不过宁时亭不是那种难伺候的主,更多时间他们只需要等在外面就可以。

    前几天东院管事侍女画秋也过来吩咐过,说是过几天听书就要走了,宁时亭身边暂时没有得力合心的人,叫他们之后多留心,做事情也勤快点。

    之前宁时亭没在这里午睡过,掌管药房的这几个侍从商量了一下,到底还是拿不准能不能照顾好宁时亭,于是去世子府外搬了救兵,把葫芦叫过来帮忙打理。

    一个小侍从悄悄问:“公子睡着了,现在要怎么办啊?”

    葫芦进房里远远地看了一眼,也是小声嘱咐:“我之前听画秋姐姐说,公子睡着时要放水炭火,窗户要开着。若是下雪了,往公子床上塞个汤婆子,燃香要换成齐烟九点香,再别的没了。公子近来精神气不太好,仿佛还时常发梦魇似的,你们在外头设置法阵,不要让那些作恶的孤魂野鬼进来了。公子若是噩梦惊醒,就准备一碗热九色鹿乳。”

    “公子梦魇么?”

    身后的侍从想过来继续问。

    葫芦往里又看了一眼,忽而神色凝重起来,手指比了个“嘘”的示意。

    刚说到宁时亭梦魇,就看见房中人似乎在睡梦里有动静。

    宁时亭眉头紧锁,嘴唇抿得苍白无色,额间已经带上了一层的薄汗。眼底泛红,好像是在梦里哭过一样,那神情有点痛苦,是非常明显的被魇住的症状——做梦的人想醒,但是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最后只留下虚空的、徒劳和怅惘。

    葫芦一看到这个样子就吓了一跳,轻声叫了几声:“公子,公子?”

    宁时亭没有醒。

    一干下人们急得团团转转,最后还是葫芦急中生智,在桌上看见了没用完的几枚艾叶。用灵火点燃了,放在宁时亭鼻尖。

    清心凝神的草药焚烧的气息呛住了他,宁时亭在睡梦里猛烈地咳嗽起来,最后睁开了眼。

    醒来时,已经是浑身冷汗。

    宁时亭微微喘着气,抬眼看见房里人都有点担忧地看着他。

    自己内衫湿透,用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感受到疼痛之后,这才恍然回到了现实。

    宁时亭意识到自己又被魇住了,低笑一声揉了揉脸:“我没事,你们先下去吧。”

    说完这句话后,他才想到要问自己怎么是在这里,随后隐约还有个印象,他睡过去前最后见到的是顾听霜。

    又问:“世子呢?”

    守园门的侍从说:“殿下大概半个时辰前出来,说您睡着了,让我们照顾好您。”

    宁时亭:“……”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颈侧,那里隐约还残留着一点疼痛的感觉。

    这少年,现在已经得寸进尺地随随便便把他打晕的地步了吗?

    顾听霜说话伤人,举止莫测。宁时亭知道这少年心好,做事都有自己的思量,并不是毫无理由的,所以从来不计较。

    这几天他守在顾听霜床前,一是忽略了府上事物,二是更没有时间陪听书。

    听书本来就对他把他送走一事心怀不满,这几天更是委屈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两个小孩,一个什么都不说,只是闷着委屈,另一个也什么都不说,只是冷言冷语,宁时亭有点头疼。

    下人来送安神的九色鹿乳和宁神茶来。

    宁时亭问:“听书呢?他现在在哪里?”

    “小少爷现在还是回房了,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说是收整东西要走了,不准我们插手,也不愿意出来。”葫芦说。

    宁时亭说:“随他吧。”

    他喝了点九色鹿乳,而后让人送了锦囊和纸笔,开始慢慢写信。

    上辈子听书十岁被他捡到,十二岁泼尽心头血,把他从无人能破的玄冰层中救了出来。

    他们相识相逢也不过短短两年。

    梦里,眼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出来的。

    在冬洲雪城里的时候,他跟着战友们一起修炼、巡逻,他们看尽他的少时趣事和少年心事,把他当小孩子。

    后来那些人死了,宁时亭变得日渐沉默,也日渐沉稳。他捡到了听书,也变得和那些曾经对他好的人一样,宠着这个孩子,发自内心地爱护他。

    他们都是无父无母,无骨肉至亲的人。再冷的年月里,永远有彼此可以依靠。

    鲛人泪有毒,他在冰层之下被活活封冻了三天,已经感受不到四肢百骸的存在,那滴眼泪成为唯一的热源。

    又迅速在脸颊上冻结,凝结成冰,扎得肌肤生疼。

    他看着听书倒在自己怀里,痛不能扼,连声音都带着血:“你才十二岁,听书,是我耽误了你。”

    听书只是死死地钻在他怀里,认认真真地抱着他,那是这孩子两年来第一次放开了找他撒娇:“你抱抱我,你抱抱我,公子。你说我活了十二年,可是在听书心里,听书只活了两年,自公子捡走我之时开始,自今日结束。我觉得这样很好。”

    每多说一个字,血就多喷溅出来一点,染透他银白的长发。

    字字句句,肝肠寸断。

    他低头写:“冰蜉蝣一族,成长时必历骨痛,旧骨断裂,新骨长成,要及时剔除碎骨,否则骨肉变形,日后每走一步,如走刀锋。”

    “仙洲百里一家为名门望族,日后百里一脉将与晴王一脉冲突决裂,战火四起。三年内不要牵扯其中,就说自己骨痛,要找个偏僻地方静养。我已经替你物色好了人选,你的本家二伯,一位退隐的仙师。他不涉朝政,家门平安,你过去,只说是步苍穹的徒孙,师从焚字辈返魂香主。”

    上辈子,听书死后,百里鸿洲直接跟晴王翻了脸,两家就此势同水火。日后必定会战火四起,宁时亭只能竭尽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去替听书安排今后的路,将他送去家人身边。

    至少百里鸿洲应该很看重这个弟弟,否则当年也不会提刀来晴王府上,要他偿还听书一条命。

    他在信中藏了一点私心。

    听书总是吃醋,吃完顾听霜的醋后,又来吃他徒弟的醋。

    宁时亭写到这里,也有些无奈,还有点好笑,到底还是给他按了个“徒弟”的名字,指望这小孩看见后能开心。

    后边再写,也不知道要写些什么了。

    宁时亭看了几遍后,折好了放进锦囊中。

    下人说:“我们替公子您转交给百里小公子吧。”

    宁时亭说:“别打扰他了,让青鸟送过去吧。”

    青鸟翩然而至,叼起锦囊飞上了空中,往东边飞去。

    然而还没有飞到一半,灵山山顶巡守的金脊背狼就已经看见了这边的动静。它踏云扶风而来,以凡人不可想见的速度转瞬扑到了青鸟面前,将它活活咬了下来,坠向地面。

    他们是顾听霜的爪牙,一切有关晴王府的消息,它们都会替顾听霜留意、探听。

    这封信送到顾听霜手上的时候,他有点诧异:“那鲛人写给谁的?”

    小狼听完院外飞鸟的诉说,嗷嗷呜呜地告诉他,是宁时亭为某个将要离开的人写的。

    染了青鸟血的信纸有些揉皱了,破开一角。他眼尖,直接看见了“将与晴王一脉决裂”几个字,于是干脆撕碎了外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这封信是宁时亭的风格,写得很收敛,仿佛要他说一句舍不得,说一个珍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然而字字句句,都在为听书规划后路。

    “他知道百里家会和我爹决裂么?”顾听霜皱起眉,“百里一氏时代名将,也早就被仙帝忌惮已久,怎么说都是他和我爹结盟的可能性大吧。”

    小狼不会说话,只是崇拜地仰头看他,尾巴甩来甩去。

    顾听霜思索了一会儿。

    他又想起今天下午在宁时亭记忆中看见的片段。

    听书这个小孩会死吗?

    还是说,他看见的只是宁时亭梦魇的一部分,并非真实存在的过往或者未来?

    他从不猜测人心,他只是直接探知。宁时亭这个人有种种不合理之处,他的情绪变化也表示着,他对梦魇中的一切都深信不疑。

    这个人要么是个彻底的疯子,要么身怀绝智,是唯一清醒的人。

    种种迹象,疑点重重。

    良久,他将信件丢回去:“装好了重新送过去。那鲛人以后往外寄的信,都先拿过来让我过目。”

    小狼过来叼走信件之前,他捏着纸张,突然又往回收了收。

    低头看了一眼。

    那样珍重的,那样小心谨慎的口吻。

    也不知道是可怜还是可悲。

    “送过去吧。”

    他松开了手。

    第二天,百里鸿洲派来的人如约而至。

    他们只接人,大军要明天才能到。据说是百里大将军急着要将亲弟弟接回去,所以提前派了斥候过来要人。

    晴王府上所有的人都起了个大早,天还是青灰色的,就有仪仗送听书出府。按的是恩人的规格,声势浩大,郑重而隆重。

    那天宁时亭回府,也是一样的天空,青灰色,雾蒙蒙地仿佛要压在人的头顶。

    天空慢慢地开始飘起一些小雨,宁时亭穿着待客送客的衣服,坐在抬辇上。

    还是红衣,珠玉坠额,只是这一次不会再有一个十二岁的小童替他撑伞,踮脚请他下车。

    按规矩是送出府就行了,他们再跟,也不是这个礼节。

    宁时亭撩开帘子,看着载着听书的仙鹤车驾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街边拐角。

    自始至终,听书都没有过来跟他说话,也没有再让他看上一眼。

    送完人,宁时亭自己拿了一把伞,对身边人说:“都散了吧,我一个人走走。”

    周围人都退下了。

    宁时亭撑着伞,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以前听书总是会捉弄他,趁他不注意化成谁都看不见的原型,往他袖子里塞东西。

    有时候是塞点心,有时候是塞一些小玩意儿,还有一次是塞了一只圆滚滚的刺猬过来。

    现在袖子空空,也没有他期待的回信。

    他低笑一声:“没有就没有吧。”

    转身想要回书房里,却看见微青的天幕下,道路尽头有一个坐着轮椅的少年人。

    和他一样,顾听霜也是一个人来的。

    他离他很远,自己撑着伞,小狼也不在他身边。

    隔着漠漠茫茫的水雾,就像那天他进府时的惊鸿一瞥。只不过上次他在暗,宁时亭在明。

    “你满脸都是难过,像苦瓜褶子。宁时亭。”

    顾听霜说。

    宁时亭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笑道:“有这么难看吗?”

    “难看。”

    顾听霜说。

    “不过你再难看,我也得受得了。往后你再在府里呆上十年八年,我爹不见你,就是我们两个互相干瞪眼了,我忍着,你也就受着吧。以后没了那个小屁孩,你做什么都要听我的,我想怎么弄你,就能怎么弄你,是不是?”

    还是有点阴狠的语调,宁时亭却笑了。

    轻轻地说:“好。”

    这一声“好”说得有些勉强。

    顾听霜听了出来,但是这次他没有在意,只是心里生出了某种踌躇满志的快意和宽慰。

    冰蜉蝣精又如何?

    往后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他都要跟宁时亭互相磋磨。

    他会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提醒他,警醒他。

    世间多的是留不住的东西,他早在四年前就体会过了。

    鲛人喜欢谁,看重谁,都不要紧。

    因为他会留在王府,因为世人都说,宁时亭爱惨了晴王,往后的余生,整个晴王府,都将是他们彼此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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