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抬的步辇中坐着安乐公主。
公主双十年华,一身道袍,面容在飞舞的四角轻纱帷幕里若隐若现,她端坐居中,一副睥睨万物姿态,仿佛谁也不值得在那双漫不经心懒散的眼睛中停留一刻。
余光轻轻瞥了眼脱脱。
骑着驴的黄袍少年,不知道是哪个署衙里的杂役。
脱脱闯到了她前头,前头本有人开道,驴子受惊,慌的脱脱连忙翻身滚下来,想拽走它,无奈死驴倔着不动脖子硬挺。
臭驴!脱脱心里忍不住骂。
她急出一头细汗,眼皮垂着,密密的长睫花心子似的,雪白的脸被春光打着,越发莹亮细腻。
安乐的婢女上来驱赶她,脱脱一面赔罪,一面还在拽驴。
尖脸的婢子显然是个宠奴,,十分倨傲,手里拂尘朝脱脱身上狠狠一劈:“你的眼睛长哪里去了?”
脱脱惊怒抬眸,极力相忍:“在下不是要故意冲撞贵人的。”
好白的一张脸,一点瑕疵也无,婢子冷笑:“你还敢犟嘴?”
步辇上的安乐眼中没有情绪,但眼神深处,是不容人抗拒的居高临下,压迫感十足:
“既然眼睛无用,那把眼睛挖出来便是。”
步辇的规格,搭眼一瞧,便知是宗室女的身份。虽看不见脸,但眼前轻薄如蝉翼的帷幕贵重,坐中人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能定自己祸福,脱脱太清楚了。
她扑通一跪,什么也不说,只是抖。
除了安乐公主,没有人能随便要人眼珠子了。
传闻中,公主的脾气本没有这么坏,也算娇俏可人,然而自从为避吐蕃联姻,住进道观,再还俗嫁人,再离婚入观,起起落落,公主殿下的脾气是越来越差了。
越是求饶,她越要拿人淘气,脱脱很聪明地闭了嘴,只是匍匐在她眼底。
公主戏弄人习惯了,见她哑巴,顿觉无趣。
“殿下,既是乘兴而去,半道耽搁,就不那么畅意了,请您不要辜负了宝马们的期待。”年轻男子的嗓音动听,二十四五的年纪,面容清秀,他穿着飘飘欲飞的白色衣衫,像个谪仙。
公主霸占了道路,一脸淡漠:“我好久没打马球,恐怕技艺生疏,云鹤追,你会为我写诗吗?”
叫做云鹤追的年轻人笑笑:“我不写诗的,殿下,我只和您谈论爱情。”
什么?脱脱跪在那儿只觉得见鬼,谁这么肉麻?
步辇重新移动起来,脱脱识相地往后膝行,躲到旁边,有一角衣袂自她眼前滑过,顺带着的,那道从容又莫名缠绵的声音也跟着下来:
“你的小驴要跑了,还不快去追?”
脱脱抬脸,云鹤追唇角带笑,笑得好像以为自己是普度众生的菩萨,转而潇洒驱马离去了。
面首?
脱脱没有领情的意思,余光一瞟,哼了声。安乐公主住崇业坊,坊内有玄都观,本朝道观寺庙多依靠着繁华的朱雀大街而建,公主的玄都观,正隔着朱雀大街,和香火旺盛的兴善寺相对。每到春来,桃花满观,灿若云霞。
观里桃花多,男人也多,公主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故而门庭若市,前来跑官的男人数不胜数,公主钟意好颜色,样貌出挑才华横溢的诗人们是她的座上常客。
脱脱直了直腰,看着队伍,心道,你是公主养的俊脸面首嘛,得意什么?她扁扁嘴,惟妙惟肖地学了遍云鹤追,深情道:
“我不写诗的,殿下,我只想和您谈论爱情。”
啊,驴!脱脱猛地回神,跑了过去。
驴子已经若无其事地在道旁槐树下蹭痒痒,脱脱扯过它,对着脑袋就是一顿狠敲:
“你今天抽什么风!”
敲完了,又想以后还得靠它卖力气载自己,脱脱打开布袋,抓了把秣草凑它嘴边,脑子里想的却是那位年轻面首的漂亮坐骑了:
“什么时候,我能买匹漂亮的小红马呀,我也骑着去打马球……”眼珠子转啊转的,思绪飘得更远了:
公主哪里有传言中的好看,不及我呢,不过衣裳比我华美,排场比我大,我若是公主,住在玄都观里,只怕全天下的男子都为我倾倒哩!
到时,就可以把御史大夫踩在脚下,哼,给本人□□!
脱脱收回活泛的思绪,眼下,最重要的是应该听李丞的建议:
“哎呀,他都知道你是姑娘家了,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跟你计较呢?真是言辞上得罪了他,找个机会赔不是,这事就翻篇啦!”
乌衣巷出身的世家子弟,什么能入眼?
金银珠宝?太俗。
星星月亮?太扯。
诗歌文章?太难。
脱脱坐在驴子上,拍拍它:“走啦,我们去曲江!”
曲江在城南,本是天然池沼,因水曲折,得名曲江。
正值春深,峡谷中传来阵阵鹧鸪啼鸣,两岸则浓翠流绿,烟水明媚,百花摇曳,纷纷扬扬,扑落在仕女们鲜亮的衣裙之上。
岸边临水而设华帷丽幄,远远望去,一片锦绣。脱脱凝神看着出游的富贵人家带一干乐工坐成了排,那里头,乐器琳琅满目,光她认识的就有筚篥、箜篌、琵琶……还有羯鼓。
带着帷帽的女郎从七彩裙布搭起的帐子中走出,一手拿了鱼食,逗弄曲江水里的游鱼,她们衣衫美丽,像开了屏的孔雀,光华四射。
脱脱恋恋的目光在对方身上盘旋片刻,不舍打断,再看自己,黄袍皱巴巴又因为刚才那么一跪沾不少尘埃,她掸掸衣角,不大高兴地骑驴绕开了。
曲江池东为芙蓉园,是皇家离宫,遍植荷花,非寻常百姓能出入。这一带风景秀丽,勋贵高官们在曲江头多置别墅,脱脱野跑几回,发现樱桃成熟的时令,有处山亭竟似无人相管,任由果子掉落。
当真是浪费得很。
馆阁不大,讲究的是精而合宜。园基偏高,收春无尽,里头翠竹通幽好鸟相闻,不为外人所窥。但墙外偏偏隔出个樱桃园,一颗颗的,红玛瑙一般,饱满多汁。
脱脱翻身下来,把驴子栓到附近槐树下,四顾无人,正了正头顶的乌羊皮浑脱帽,踩着她那双半旧皂靴,几步快跑,敏捷攀爬上矮墙,跳了进去。
稳稳落地,她直起身,两只眼警惕地梭巡半晌,确定没什么动静,才从腰间革带上取下剪刀,满脸高兴地剪下了第一刀,咔嚓一声,格外清脆,红艳艳,晶莹莹的樱桃被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随身的布袋里。
樱桃尚未大量入市,不知何故,这片樱桃园许是因为地势绝佳,阳光水源充足,早得春风,已是熟透,再不采摘不是被风雨吹落就是被奸诈的小鸟啄光。
果然,翠叶藏鸟,脱脱一边轻声“咻咻”赶鸟,一边利索剪果,两只乌黑明亮的眼透过茂密枝叶不忘四处乱扫,警觉如豹。
“阿胡拉在上,我可不是偷盗,阿胡拉造万物就是给人享用的。这樱桃既熟,可做饆饠,可酿美酒,却无人采摘,不合您造万物的本意,所以小女只好替这主人珍爱妙物了。”
她嘴里振振有词,一气说完,心安理得不少。阿胡拉是祆教的主神,寇乱前,长安城胡风大炽,坊里准许信奉祆教的粟特人立祠,每到节日,祆祠有盛大祭祀仪式。再后来,祠堂被毁,但每到闭坊后,粟特人依旧会在特定的日子里偷偷举行祭祀。
脱脱见过,祭司们嘴里叽里呱啦说着粟特语,跟神灵聊得火热,火堆熊熊,照在他们毛发旺盛的脸上,血红血红的。她不大感兴趣,只关心仪式结束后那些粟特人摆出的胡饼羊肉,混迹期间,可以吃个痛快。
反正阿胡拉不是她的神,脱脱毫无负担,又是一阵咔嚓,布袋渐满。她脚一踮,仰头含住颗大的,贝齿轻咬,鲜红果肉瞬间在腔子里引爆味蕾。
“忒!”她调皮地把樱桃核吐老远,打在绿叶上,惊走了鸟。
隐约忽闻私语,脱脱一滞,连忙系好布袋,转身就跑,猿猱般越过矮墙,一回首,那声音似乎越来越近。
不妙,脱脱立刻翻墙下来,查看布袋,完好无损,她忍不住勾唇笑笑。没走几步,一抬首,登时愣住:
迎面走来的人怎么如此面熟?
谢珣换了常服,袍上无襕,腰间只围一条玉带,人显得清贵又闲适。他眼睛里同样有微微的诧异,看到脱脱后,负手站定了:
“春万里?”
一想到他喜欢自己,脱脱笑得甜极,满是柔情蜜意,却不说话,只稍垂眼帘,完全是乍见情郎的娇羞妩媚。
她是平康坊里男人们热烈眼神追逐的小尤物,脱脱知道自己的优势。
谢珣见她腰间别着鼓鼓的布袋,黄袍蒙尘,脑袋上那顶浑脱帽还挂着枚绿叶,略作打量一二,目光越过去,哼笑了声。
却又见她忸怩含羞地连话都不答应了,心里蹊跷,轻喝道:
“聋了吗?抬起脸回话。”
怎么这般粗鲁,脱脱不满,扬起了脸:“我不是聋子。”后头那句“谢台主倒是瞎子”在脑子里过遍瘾,到底没敢说出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还有,金鱼袋呢?”谢珣踱步走过来,脱脱一惊,下意识捂住布袋,声音却软,“我在等台主。”
“等我?”谢珣微微一皱眉,似笑非笑的,“你知道我会来这里?”
脱脱见他神色柔和,心下更笃定,开始越发凭直觉胡言乱语:“我本不知道,我来前,喝了呼玛,神明告诉我,在这里会遇到我的有缘人。”
“是吗?拜火教的神水,这么灵验?哪儿弄的,顺便给我弄一些来?算你将功抵过好了。”谢珣怀疑她脑子被驴踩了,青天白日,什么样的鬼话都敢扯。
他又把她看得心里发毛:“这么说,我是你的有缘人?”
这是在暗示我吗?脱脱脑子转得飞快,顾盼间含情脉脉,一双眼,像会说话似的,她点了点头。
“如果是台主想要呼玛水,虽然不易得,但我赴汤蹈火也会设法弄到的,”她一本正经继续鬼扯,灵光一闪,想起隔着帘子隐约窥到南曲里那些姊姊和客人唇舌逗弄樱桃的场面,便慢吞吞掏出帕子,拈出颗樱桃,兰花指微翘轻轻擦拭了两下,献给他,西子捧心状:
“郎君吃樱桃呀!”
郎君?谢珣冷笑了声,看也不看:“樱桃哪儿来的?”
送你吃,吃就是了,哪来那么多问题?果然是标准御史台作风,万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脱脱心里啐他,眼波温柔:
“金鱼袋在妾家里,等明日视事,妾就亲自送到御史台,妾日后一定争取少犯错,谢郎君高抬贵手。”
她恨不得把樱桃拍谢珣脸上。
谢珣攥住她不老实的纤嫩手腕:“回话,樱桃哪里来的?”
此间离东西市太远,说是买的,谎太明显,脱脱扭了扭身子:“你放开我嘛,我不瞒台主,”她手一指,“这是妾一个远方亲戚的宅子,看妾贫苦,让妾来摘樱桃也算接济了。”
“春万里,”谢珣顺着她手指看去,脸转回来,眉眼间的笑意半是讥讽半闪犀火,“这是我的宅子,我怎么不知道有你这么一个远方亲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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