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辞比孔莞回来的晚一些, 将手上的工作全部交接完毕后,他才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旅途漫长, 他将剧本拿出来放在膝头翻看。
这些年他人在国外,可也收到了许多剧本,其中不乏优秀作品。
只是因为顾及学业,同时也还没到最合适的回国时机, 他便都推掉了。
和沈清川想的不同,田晓辞从来没想过要留在国外。
他喜欢自己的国家,喜欢自己出生和成长的那个地方, 别的地方再好, 也没有办法和那里相比。
他所有的的幸福和快乐都在这块土地上,他所有能敞开心扉的朋友同学也都在这块土地上。
就算之前和母亲过的并不富足,在经济上甚至算的上很艰难,但在孔莞生病之前的那十六年里,他几乎每天都很快乐。
很多人喜欢他,他也喜欢很多人。
那是他现在能记起的,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的, 可以无所顾忌地敞开心扉的日子。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那里,就连他爱过的人也在那块土地上生活着。
就算永远不见面,就算对面不相识, 但至少,他们还能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
他怎么可能不回来
几个小时过的很快, 他翻过剧本最后一页, 重新将它合起, 然后戴上眼罩靠进了座椅里。
他的表情有些凝重,也有些疲惫,手指无意识般在剧本上轻轻打着转。
这本剧本是宁安受牛奔导演所托,亲手带给他的。
牛奔同样是国内的知名导演,只是作品以文艺片为主。
他最擅长用镜头捕捉演员的细微表情以及眼神,并喜欢利用光影,音乐以及镜头的位置转换调动观众情绪,是一位个人特色十分鲜明的导演。
喜欢他作品的观众能喜欢到骨子里,他的每一部作品都能成功做到给观众留下无数遐想,并让观众借此衍生出无数种不同解读,而每种解读又都能有自己独特的魅力。
手掌下的剧本封面上,白纸黑字写着两个大字复苏。
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现在国内的季节,正是四月份,莺飞草长,樱花盛开的季节。
只是故事却远没那么轻松。
在今天之前,田晓辞其实已经阅读过无数遍,就连笔记也已经记得密密麻麻。
剧本描述的是一个男孩和一个男人的爱情故事。
男人丧偶后,迟迟无法忘记离世的配偶,也无法走出悲伤。
不得已他搬离了原来的住所,想借环境转换走出悲伤。
也因此,他成了男孩的邻居。
男孩有着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纯粹甜美。
眼睛也像星星一样明亮,就像从未沾染过任何尘世的灰尘。
那笑容和眼睛里的蓬勃生机几乎可以让人忘记伤痛,进入到简单纯粹又充满希望的世界里。
男人被男孩吸引,他们在生活中的来往越来越多。
直到有一天,男孩爱上了成熟又略带沧桑的男人。
可男人却已经紧闭了心扉,失去过一次的痛苦,让他再也没有任何勇气去接纳任何人。
即便被男孩吸引着,他也在察觉到男孩的爱意之后,刻意选择了避开与男孩单独接触。
对他而言,得到的东西终归会失去,可他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了。
男孩纯粹而热烈,他追逐着男人的脚步,快乐或者忧伤。
而男人因过往的伤害而变得懦弱并固步自封,暧昧在平静的生活,阳光与黑暗中恣意生长。
试探的,小小的幸福,大大的伤痛,一句话可以翻嚼千百遍的生活,一天天如流水般逝去。
彼此吸引却又刻意的抗拒,那份刻意构造的壁垒总有薄弱的时候。
他们第一次上床的时候,男孩鼓励他,男人一边流着泪,一边亲吻着男孩的嘴唇,叫出了他逝去爱人的名字。
男孩和男人纠缠了六年的时光,他终于治愈了男人,男人也真正而纯粹地爱上了他。
可男孩却在疗愈男人的过程中,透支了自己。
他的笑容早已没有了最初的单纯与纯粹,总带着淡淡的忧伤与疲惫。
他的眸子虽然依然清澈,可再不像最初阳光下的湖泊,却像暗夜的海,深得让人看不到底。
他抽烟也喝酒了,不再总是叽叽喳喳地追逐着男人的脚步,与他分享一切了。
他开始喜欢一个人在阁楼里看星星了,也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呆着不说话。
剧本只写到男人买了戒指向男孩求婚的那一天,男孩抚着那枚戒指,问男人“你准备好再次失去了吗”
没有明确的结局,也许这就是结局。
故事看似很平淡,但田晓辞看第一遍的时候就决定了要接下来。
那一晚,他在自己的卧室,为这个故事流了眼泪。
记忆中,他上一次哭还是孔莞等到肾源的时候,再上一次,是离开沈清川的时候。
都在他的十九岁。
之后再难熬的时候,他都没有再哭过。
他感觉在故事里看到了自己。
十八岁的男孩到二十四岁的青年,和十七岁的田晓辞到二十四岁的田晓辞。
他们被感情紧紧缚住,无法呼吸。
只是,男孩更有勇气,他面对承接着生活给他的一切,直到再也承接不住。
可他自己,即便是经历了很不光彩的一段感情,可毕竟也是一段刻进了心里的感情。
那份感情一直在心里延续,直到现在,从来都没有断过,也可能会一直存在,直到他死。
只是他从没想过再与男人有什么交集,只要再见面时,他能平等地与他对视一眼,就已经足够。
他们总有见面的那一天。
他想,再见的时候,他会很客气地跟他打声招呼,像他们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
那晚看完剧本之后,他心里很不平静。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一些事情已经被人知道,所以牛导才特意找他去演绎男孩这个角色。
因为这个故事,从精神层面讲,其实跟他的经历有些相似。
他辗转难眠,最后看着国内的时间,给牛导打了个电话。
牛导的解释让他释然,他说他看过“模特”,田晓辞的笑容让他惊艳。
而之后“复苏”创作过程中,他无意中看到一张影迷拍摄的照片,那张照片给了他很多灵感。
照片中,田晓辞坐在图书馆的窗边,穿着泛旧的浅蓝色卫衣。
他以手托腮,视线投向很远的地方,明明唇角含着一点笑意,却给人一种十分忧伤的感觉。
那一瞬间,创作中的男孩忽然活了起来。
田晓辞让他看到了那个男孩的灵魂。
而模特中,田晓辞对孟小群这个悲剧人物的演绎十分传神,虽然男孩这个角色对于演员情绪的把控会更加严格,田晓辞也只拍过一部电影,但他认为田晓辞完全可以胜任,而且这个角色非他莫属。
当晚,田晓辞在电话中就接下了这部电影。
在第二天与宁安见面时,田晓辞将甜橙向他发来邀约的事情告诉了宁安。
也表达了想尝试组建自己的团队的想法。
他不是不满意甜橙,而是甜橙的条件太好了,给了他有点浪费。
他将来并不想把太多时间放在演艺事业上,一年大概也只会接一部电影。
一个经纪人和一个助理,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两人又与覃闻语视频讨论了这个事情。
覃闻语这几年在圈子里的人脉很广,他和何亦都可以就近帮田晓辞物色更可靠的经纪人和助理。
因此田晓辞推掉了甜橙的邀约。
田晓辞回来这天,依然是宁安和覃闻语接的他,覃闻语照旧留在车里等待。
在机场大厅,宁安看到了沈清川。
沈清川穿了身休闲服,人看起来年轻又精神,只是离近了能看到他眼底的红丝。
宁安走向他“来接田晓辞”
沈清川喉结滚了滚,抿住了嘴唇。
宁安沉默了片刻,话说的很客气“只是今天可能不太合适,他刚下机,你给他点缓冲时间,可以吗”
他们几年没有联系,他来接他的确是太过突兀,就算有什么话,他也该等他安定下来再慢慢说清楚。
可是,知道他要回来,他怎么能不来
沈清川点了点头“我就想看看他。”
宁安笑了笑,忽然说“我试着向他提一提。”
沈清川最后将车子提到了宁安那辆车附近,他是在车里看到田晓辞的。
宁安帮他拎着行李,他背着背包,穿了薄薄的粉色卫衣,含着笑和宁安说话。
他们靠近车子的时候,宁安绕到后面去将行礼放进后备箱,田晓辞则跳跃了一下,和下车来迎接他的覃闻语拥抱。
他和他们在一起那么鲜活,生动,和他在国外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他贪婪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田晓辞坐进车子的那一刹,侧头往他的车子看了一眼。
他去年刚换了车,他没见过,也明明知道他看不到车子内部的情形,却还是紧张地坐的更端正了一些。
只是下一刻田晓辞就钻进了车子里,然后车子发动起来。
沈清川本能地发动车子,跟在他们后面,看着那辆车在路上走走停停。
几个红灯之后,他还是跟丢了。
那一刻,他很有些怅惘,忽然不知道该把车子开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去哪里才对。
没有田晓辞的任何地方,他都不想去。
田晓辞回来之后的日程排的十分紧。
当晚覃闻语和宁安为他接风。
结束的时候,宁安和覃闻语对视了一眼,然后唤他“田田。”
田晓辞喝了酒,脸颊泛起浅浅的粉色来,闻言看向他,认真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田田,”宁安又唤了他一句“沈清川这些年一直在等你。”
田晓辞的笑容消失了,神情渐渐迷惘,似乎不知道他说的这个沈清川是谁。
只是片刻后,他看向宁安的目光变得更专注了。
“他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和别人在一起过,”宁安说“你出国那天,他其实有来送你,只是他来晚了,那时候你已经过了安检。”
田晓辞垂下了眸子,眼睫变得湿润,但他没说话。
他记得那天他有看到沈清川,只是一眨眼他又不见了,直到现在,他也不确定那天他看到的是真的他,还是他心里的他。
可他来过,是真的来过。
宁安看到他的眼睛微微泛起了红,又轻声说“他今天也去了机场,但是没敢让你看见他。”
“他一直在等你,也改变了很多,”宁安停顿了片刻,坚持着将话说完“只是我一直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所以也不好贸然提起这件事,但现在你回来了,我总得给你透个底,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总要知己知彼。”
田晓辞低着头,覃闻语和宁安都默默陪着他,许久后他抬起头来,轻声说“走吧。”
没有人知道田晓辞怎么想,田晓辞是个不太爱说心事的人。
只有田晓辞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有多疼,又有多么震惊,因为一切都和他理解和想象的完全不同。
沈清川竟然也喜欢他
如果那是真的,即便只有一点点,那么,他的那份爱恋就不会那么可笑那么卑微那么下贱,那么见不得人了。
他沉默着回到家再次翻开剧本,那样的故事让他很想再哭一次,但最终没有。
每个人都在变,爱与喜欢这种东西,其实无比脆弱。
他不再是以前的田晓辞了,沈清川就算有一点点喜欢,也是喜欢的以前的田晓辞,跟他不同的田晓辞。
第二天,田晓辞去了剧组,和牛导,编剧,以及其他工作人员见了面,沟通了剧本与进组时间。
电影一周后就要正式开机,已经有部分演员进了组。
田晓辞答应了尽快进组,所以他必须要尽快把自己的工作人员确定下来。
第三天,覃闻语和何亦带着他们两人悉心筛选出的几位经纪人和助理候选人,在一家私密性很强的高端会所和他见了面。
这几个人都很可靠,嘴严,遇到事情应变能力也很强。
都是覃闻语和何亦精心挑选的。
他们一起用了餐,何亦性子最是活泼,他引导着话题,大家一起聊了不少圈子里过往发生的一些突发和危机事件。
田晓辞没有那么多要求,但也能从谈话中将几人的性格以及遇事处理方式听出个大概。
一顿饭下来,他心里已经定下了两个人。
之后其他人离去,何亦他们三人又聊了会儿天。
几年不见,有许多话好像怎么聊也聊不完一般。
何亦和覃闻语还和以前一样,黏糊的不得了,田晓辞几年不看,再看到他们两人腻腻歪歪,总觉得眼睛酸。
中途他有点受不了,笑着去了趟洗手间。
出来之后,他又去旁边的吸烟室点了支烟,晚一点何亦还要回剧组,他想给他们留出点时间。
他其实没有瘾,但他是一个很不会发泄自己情绪的人,有时候特别难受或者特别高兴了,就会想抽一根缓一缓。
这么多年过去了,覃闻语和何亦还和初恋的时候一样,他想青梅竹马的感情真好。
他为覃闻语高兴,为宁安高兴,他身边的大部分人都十分幸福,让他觉得生活很好。
他双腿交叠,垂着眸子,半陷在沙发里。
事实上这几天的奔波,让他感觉有些疲累。
他一边抽烟一边想,一会就把人定下,好好休息两天就准备进组。
走廊里有人走过,那人过去后又退了回来,在门外对着田晓辞看了半晌,然后又十分快速地离开了。
田晓辞却想着心事,毫无知觉。
这一晚,沈清川沉默的很厉害。
曾经在一起的朋友,大部分都成了家。
就连江桥也在前年结了婚,大家出来聚,大都成双结对,只有他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平时还好,他有着念想和信念,想着等田晓辞回来,他也可以偶尔带他出来。
但也不会经常带,因为他们这些朋友有几个人嘴挺贱的,他怕田晓辞不喜欢。
可是现在,田晓辞回来了,他却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去见他。
他喝了两杯酒,心里有些烦躁,正好他的秘书打电话过来,他便站起身来,取了自己的风衣准备离开。
这时候门开了,刚去洗手间的江桥回来了。
他满脸兴奋,三两步小跑到沈清川面前,满脸兴奋又激动地说“田田田”
沈清川不耐烦地推开他“去个洗手间还结巴了”
然后他越过他准备离开。
沈清川这几年变了很多,这种丧尸脸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所以这一下让江桥嘎嘣一下将话咽了回去。
他们都知道他在等田晓辞,也无数次劝过他,天涯何处无芳草。
明里暗里为他介绍的男孩子已经数不清,只是他连看都不看一眼,过的像个苦行僧一般。
江桥这几年总懊悔自己当年为什么那么嘴贱,上赶着帮他搭了桥,让田晓辞走进了他的世界,将他的生活彻底打乱。
虽然他的改变挺好的,但他这几年过的也是真的很苦,江桥心里总有些难受。
所以今天看到田晓辞他才那么兴奋,田晓辞回来了,沈清川总可以回春了吧
他今天再看到田晓辞,几乎没有认出他来。
他比以前更好看了,气质沉稳了,靠在沙发里低头抽烟的样子,又贵气又忧郁,简直比多年前那个青涩的小孩迷人了一万倍不止。
他看了好大会才确认那的确就是田晓辞。
接着他赶紧跑来报信,没想到还被沈清川好一顿埋汰。
眼看沈清川伸手去拉门柄,江桥终于喊了出来“田晓辞在吸烟室。”
沈清川没回头,但他的脊背明显僵硬了。
只是下一瞬,他便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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