缈缈觉得应当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她听奶娘与女医都说过, 有了身孕以后,便会有各种各样令人苦恼的小毛病,例如浮肿,例如食欲不振, 例如夜里睡梦时会小腿抽筋。缈缈运气好,她虽然身体不好,可女医口中说过的这些却鲜少应验,唯独食欲是不大好, 从前喜欢的海鲜却连一样也碰不得。
缈缈不记得奶娘或者女医是否说过有了身孕以后耳朵会出问题,可她心中觉得, 应当是有很大关系的。
因此她仍是仰着脑袋, 眼角微红,模样可怜兮兮地看着容景,唯独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瞪圆, 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容景屏住气,全身上下每一处都紧张地绷着, 他垂在身侧双手紧攥着,手心早已经不知不觉满是热汗。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缈缈,生怕错过她脸上任何一处细微的反应, 他甚至连大声也不敢,怕把人吓到, 只语气尽量放缓, 轻柔地重复了一遍“夫人怀的是我的孩子。”
这下缈缈真的听清楚了。
她的眼睛瞪得滚圆, 不敢置信地看着容景,整个人一动不动,好像连呼吸都停了。好半天,她才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呼吸重到几乎让她不顾仪态。
然后她往后退了几步,上下打量了容景好几遍,仿佛是要重新认识他一样,才用比往常的轻柔还要更加重几分的语调,惊声叫道“这不可能”
容景的拳头攥得更紧了一些“是真的。”
“不可能。”缈缈惊恐地反驳道“我上回来京城的时候,我们并不认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桐州不,不是桐州,你先前和我说,在回桐州的路上,我们就见过。”
“是在京城。”容景说“我在京城,做了对不起夫人的事情。我污了夫人的清白。”
缈缈脑子被震惊充斥,一下子连思考都难了。
她努力回想道“可我明明没有见过你,你是大将军,要是我见过你,我不可能忘记。而且而且,你明明知道,当初我出事,是我杨家人的设计。”
她顿了顿,视线有些颤抖“难道是你与杨家人合谋吗”
“我与杨家人并不相熟。”容景道“虽然同在京城,但是我与杨家并没有多少往来,我常年在军营,与礼部鲜少有牵扯。”
缈缈努力辨认他脸上的表情。
容景的目光坦诚地直视她,她从里面找不到半点欺骗与虚伪。
缈缈想了想,觉得他应该的确没有骗自己。她在杨家时,也没有听说过杨家人与大将军府有过什么牵扯,要是能与将军府攀上关系,以杨家人的性子,定然不会遮掩,甚至还会成为他们炫耀的资本。就像她回到京城时,一听说她成了将军夫人,杨家人就迫不及待地贴了上来,想要与将军府拉进关系。
以她对容景为人的了解,都到这种关头了,他也没有必要骗自己。
缈缈犹豫地道“那你先前说瞒着我的事情就是这一件吗”
容景轻轻颔首。
缈缈才长舒了一口气。
她先问了一句“除了这件,你没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情了吧”
“没有了。”容景老老实实地说“一件也没有了。”
缈缈狐疑地看他,见他目光依旧真诚,才暂时算作信了下来。
这一会儿的功夫里,震惊过后,她又飞快地冷静了下来。
她的视线一落到茶壶上,还未抬手,容景的动作比她还要快一些,已经走过去替她倒好茶水,杯子放到她的手边,温度适宜,正好入口。
容景站在她身边,态度有些小心翼翼的。他先谨慎地问了一句“夫人很生气吗”
缈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而后她从容景手中将茶壶接过,拿起一个杯子,也替容景倒了一杯。“你坐吧。”
容大将军谨慎地坐了下来,动作小心,仿佛坐的不是自己家的凳子,而是牢房里的刑具。
他又问了一遍“夫人不生气吗”
缈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面上震惊敛去,恢复了平日里的平和。她甚至能好脾气冲着容景笑了笑“如今我与将军是夫妻,既然是夫妻,我也相信将军,若是有什么事情,坐下来好好说,了解前因后果之后,再做结论也不迟。这是我爹教我的,他说万事都要保持冷静,不能被愤怒冲昏头脑。”
容景登时长舒了一口气。
他想过自己坦白真相之后,缈缈会有许多反应,这其中唯独没有冷静的坐下来听他说。也或许是因为他做了太多不好的打算,心中觉得自己十恶不赦,根本没做过缈缈会原谅他的准备。
在这会儿,容景分外感激自己尚未见过面只见过一个牌位的岳父大人。
他紧张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然后才忐忑地道“夫人想从哪里开始听”
“从头到尾,你仔细讲一遍。”
容景回想了一番,道“夫人被害那一日,我在街上偶然听到了一个地痞与旁人吹嘘,说是得了一大笔银子,要去”他将后头的话含糊了过去。
缈缈端着杯盏想,大概就是杨新立找来玷污她清白的人。
“我心中怀疑,就悄悄跟了上去,跟着他到了那间酒楼里,在里面找到了夫人。”
缈缈心中一颤“他做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做,我把人赶跑了。屋子里只有夫人一个人,夫人昏迷不醒。”说到这儿,容景满脸都是懊恼与悔意,后头的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缈缈提起的心却放下了一半。
她大约是明白后面的事情了,上辈子她醒来时,屋子里空无一人,可这辈子她醒来时,屋子里却是有一个人的。
那时候她见到的人,应当便是容景。
“这都是我的错。”容景自责地说“若是我能再厉害一些,夫人也不会出事,那会儿我与夫人并不相识,只是陌生人,夫人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我却污了夫人的清白”
缈缈打断了他“你应当也不是主动自愿的。”她知道,以容景的为人,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容景点头,“屋子里被人点了催情的迷香,我一时不察,着了道,等察觉时已经晚了。”他都来不及离开那间屋子,就已经失去了理智,后来便酿成了之后的祸事。
缈缈心情有些复杂,她望着容景,眼中好像有许多话想说,甚至还有一点同样被害的同病相怜。但她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哑声反过来安慰道“这也不是你的错。”
容景却不这样想“无论我是被迫还是主动,最后做下那些事情的人都是我。夫人的清白是因为我而毁掉,夫人是姑娘,应当比我更明白,此事究竟有多严重的后果。”
缈缈当然清楚。
她不但清楚,甚至已经清清楚楚地尝到了苦果,到了现在都因此而恐惧。从前经历过的,她不想再经历一回,所以才逃走了。
“你也是被被连累。”缈缈攥着衣角,心神不宁,指尖用力到发白,可却还在反过来安慰他“你的本意是为了救我,并非是心存恶意。”
“结果还是那样,就算是我如何狡辩,都已经对夫人造成了最严重的结果。”容景哑声说“夫人恨我,是应该的,夫人不原谅我,我也甘心承受。夫人想对我做什么,想如何报复我,就算是想要我的性命我都会弥补夫人。要是这样,夫人就能消气的话。”
缈缈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她当然是恨玷污了自己清白的人,那个人与杨家人一样,都是害了她的人,她后来遭受的诸多恶事,都是源于此事。可她的恨也不能恨得理直气壮,因为容景本来也是一片好心,就连容景也都是受她连累。
她的指尖颤抖起来“那你在桐州见到我时,后来想要娶我,就是因为这个吗”
她记得,第一回,她问容景为何想要娶自己时,容景说不出理由来。
容景点了点头,说“起初是因为这个,我污了夫人的清白,本应该负责起来。我也很惊讶,我以为夫人会在京城。”
“京城”
“那日我醒来以后,并没有见到夫人,却见到了杨家的公子,我便知道夫人是杨家的表姑娘。只是那时皇上忽然命我立刻动身赶去桐州,夫人知道的,是山匪一事。我本是想亲自八抬大轿迎娶夫人过门,可因为这个缘故,便将此事交给了许副将。我本来以为,夫人应当会在将军府里等我回来。”
缈缈茫然。
这辈子,她回了桐州,上辈子,她更不知道此事。
她醒来时,屋子里已经只剩她一人,她不知道另一个人是谁,也没等到将军府的人上门提亲。她只知道,她的名声尽毁,那一日之后,就陷入了她最大的噩梦里。
她喃喃道“我不知道”
提起这个,容景愧疚更深。
他重重地低下头,甚至不敢看缈缈的神情,生怕从她的脸上看到对自己的恨意。
“这也是我的错。”容景说“我把此事交给了许副将,我以为他会办好但是他将此事交给了他的妹妹,他妹妹却偷偷瞒了下来,并未上门提亲。也幸好,我在桐州遇到了夫人,把夫人带了回来。”
他道“我离开京城时,以为自己安排妥当,却并未考虑过这种可能,这是我的疏忽。我不知道杨家人对夫人不怀好意,若不是夫人机敏,逃回桐州,后果恐怕不堪设想。虽然夫人逃过去了,可也是我疏忽在先,是我的错。”
缈缈怔怔地看着他。
她只觉自己的心高高捧起,又重重摔了下来。没有摔在地上,悬在半空,空落落的,找不到合适的地方置放。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得知那日是容景,她心中还是松了一口气。如今容景是她的夫君,是她真心喜欢的人,至少她现在回想起来,心中的恶心也褪去许多,或许有朝一日能释怀。
可她又得知了自己的上辈子。
她醒来时,身旁空无一人,是因为容景被皇命叫走。临走之前,他已经做出安排。
她本来应该不会死,本来在上辈子的时候,便应当成为将军府的夫人,或许与容景的见面与这辈子不同,但也许,两人会以另外一种方式相识。将军是个好人,她知道,不论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责任,都会尽心尽力照顾她,或许上辈子的她本应该过得不错。
但是没有或许。
她还是死了。
受尽欺侮折磨,还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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