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队一直等到十天后才回到了京畿,龙笑白难得在白王府过了好几日清闲日子,最开心的是祈楠栖,虽说他不是粘人的脾性,但哪个男人临盆在即不希望自家妻主就在身边陪着。
闲下来的时候,龙笑白总是喜欢坐在小院前的回廊下喝酒,不过她不需要任何下酒菜,她总说其他味道都会冲散她舌尖的烈酒味。一线入喉,足矣。
给她下酒的,是景,夕阳晚照喝花雕,月挂柳梢喝兰陵,雨打秋枝喝竹叶青,积雪三尺便烫上一壶烧刀子。
以前她总是一个人喝,后来,她娶了祈楠栖,便多了一个会陪她喝酒的人,只不过如今他有孕在身,沾不得酒。
所以他只是陪她坐着,龙笑白偶尔看过来一眼,黝黑的眸子里似乎泛过一丝丝笑意,只不过她面无表情惯了,几乎都看不出来,但是几乎不代表完全,祈楠栖斜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就是有什么,你在笑我是不是?”祈楠栖撇了撇嘴,“我认识你又不是一年两年了。”
“你变圆了。”
“那你去找不圆的小美人好了,反正你白王府四内院十六斋全是空的。”
龙笑白没再接他的话,低头缓缓喝尽杯中的酒,又缓缓抬起眼来,没有看他,视线落在前方不知何处,“楠栖。”
“干嘛,想找小美人了?”
她的声音一向很平很淡也很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告诉我?”
祈楠栖那颗心咚得一声重重一跳,右手在自己膝上揪住了衣服,她,她知道什么了?没道理的,她怎么可能会知道?而且是这次回来就突然知道了。
“有什么事?”祈楠栖转头看着她的侧脸,“没什么事吧。”
“你去过金水陈府边上的那个弄堂。”
祈楠栖差点就要伸手拍上自己的小心肝舒一口气了,原来是这事,还以为被她发现了呢,“对,那里有十几个受过黥刑的死籍,我看她们也不像是恶人。”
“京畿的死籍一共有近千人,一大半在矿山做苦力,剩下的都流落各处,那十几个人,大半是当年少府监失金案的牵连之人,只有为首那人,叫做赵拓,两年前从军中叛逃,现在还在京兆尹的缉拿名单中。”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祈楠栖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她既然被通缉,可你知道她人在哪里,为什么…你故意放过她?”
“你也应该见过她的。”
“我见过?”
“在河西的时候,她是我其中一名副将。”
“没印象了。”祈楠栖喃喃摇头,“那她脸上的黥字,是从军前就有的?”
“两年前是她第二次叛逃,在那之前,她已经逃过一次。”龙笑白倒尽了小壶内的酒,喝干最后一杯。
“肯定是因为她的男人,她才会逃的。”祈楠栖叹了口气,“那男人的病是旧疾,拖了好久了。”
龙笑白放下酒杯站起了身,走到他身边站定,“走吧。”
“干什么?”
“御医说你最近几日每天至少要走半个时辰,我陪你去湖边。”
祈楠栖搭着她的胳膊站起了身,“笑笑,我真的有很圆?”
***
总的来说,在遇上龙笑白的时候,祈楠栖的脑筋会没有平时那么好用,正常情况下,这也没什么问题,可偶尔有时候,他的反应实在慢过头了。
陪他散完步没多久龙笑白就被急招入宫,祈楠栖自己回了房,随便想了想,他在河西还是真没注意那些副将的长相。
等等,河西?
他第一次串通军医偷偷跟着她,还倒霉受伤的那次,可是,她不是在两年前南淮的时候才发现的吗?
难道他自己说出来过?不可能,他肯定没有说过。
因为在他强烈要求软硬兼施死磨活赖之下,她答应过只要不是叛乱暴动,不是水涝旱灾,他可以跟着她一起去,但是不许私自行动,只要受一次伤,她就会送他回京,而他不得有异议。
所以他一直担心她知道那次他曾经受伤后会不让他跟着她,对河西之事闭口不提。
是后来那个军医出卖了他,还是,还是她真的在河西之时,就已经知晓?
祈楠栖只觉得手脚发凉一阵后怕,那她,究竟还知道他多少事?
***
所以外头传报说有人求见的时候,祈楠栖压根谁都不想见,不过身为白王君他不可能这么任性,还是上了正厅。
“见过白王君。”
“怎么是你?你没有和苏醒风一起回她的家乡吗?”
“明早就动身,我有些话,本来是想和祈怜说的,不过,想想我还是不要去见他了。”
“坐吧。”
许梓芯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说完就走。”他顿了顿,“白王君,我栽在了你手里,不是祈怜手里,我无话可说,不过其实,在妻主她为了承担我做的事而辞官前,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祈楠栖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你和我一样清楚女人的天性,我的娘亲就有九个侍君,府内长得俊俏的小侍几乎都受过她的临幸,我从小就在后院的明争暗斗中长大,我从小就告诉我自己,有朝一日我嫁了人,我会一个个解决想要染指我妻主的男人,我不会让任何人侍宠踩在我的头上。”
“我明白。”祈楠栖淡淡地勾了勾唇
“她对我很好,真的很好,可她对我越好,我就越不安,我们在成亲前甚至都只远远见过一面,我一直在想,我有什么值得她对我好?如果当日赐婚与她的是别人,她会怎样?” 许梓芯有些无奈地笑了,“是我贪心,我希望她不是因为我是她的正君而对我好,而是因为我的人,可我已经是了,所以,这终究是一个无解的局,不是吗?”
“祈怜挑衅你的那些话,刚好刺中了你的痛处。”
许梓芯点了点头,“我放心不了,就算我已经让妻主对他的感观变得很差,我还是放心不了,也许终有一日,她会腻了我,会将对我的好尽数给其他人。”他闭了闭眼,“可我都做了什么,她那么对我,我居然一直都不相信她。”
再睁开眼时,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和,比以往每次见面的时候都更加宁静安详,“祈怜,或者是任何人,对我都不再有威胁了,就算女人天性喜新寡情,我也愿意相信我嫁了一个例外,就算她看到了我惹人厌的一面,她也会包容下我犯的所有错。”
祈楠栖没说话,许梓芯顿了良久,行了一礼,“白王君,我该说告辞了,我不想道歉,不过,我还是想,对祈怜,还有你,说声谢谢。”
“我想,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许梓芯不解抬眼,祈楠栖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就不送你了。”
许梓芯转身离开,祈楠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喃喃自语,“亏我口口声声对祈怜说教,可那个真的一直在掩盖的人,根本就是我自己。”
***
可龙笑白一直到那天晚上都没回来,祈楠栖有些坐不住了,派了几个人去皇宫探消息,没多久那两人回来,他一直等着,“殿下呢?”
“王君,殿下大概脱不开身,据说白天城西那边有个富户辞退了不少工人,那些工人围在府外闹事,后来越闹越大,不知怎么就带的大批死籍的乞丐起了暴动。”
“殿下带了多少人?”
“因为事态紧急,好像说没来及调动御林军,只有宫里的一些侍卫,大概几十个人。”
祈楠栖心神不宁,可他大着肚子又不敢去,只得等着,把府内的侍卫也全都打发了去,他等着等着,终究还是在夜半不支地睡了过去。
***
醒来的时候,他却是躺在床上,一睁开眼,就看到龙笑白和衣而卧在身边,面上倦容未消,他松了口气,动了动身子。
她也睁开了眼,“醒了。”
“我把你吵醒了吧。”
“没有。”
“昨晚上的事怎么样了?”
“没事了。”
“还没事,我跟你说,笑笑,我每次最不喜欢你去处理的就是暴民闹事,你又不能真的打杀她们,结果她们肆无忌惮,你就束手束脚。”
“没事了。”她伸手拿开他谁的乱七八糟掉在面上的发,“我确实差点不得不伤人,不过赵拓劝服了那些人。”
“真的?她立下大功,岂不是可以趁机找个理由破例让她和她夫君恢复良民身份?”
龙笑白难得地微微动了动唇角,“我已经知会京兆尹了。”
祈楠栖有些艰难地弯脚下了床,没几日他可能就该生产了,小腿都有些浮肿,龙笑白扶着他坐好,“吃东西吗?”
“笑笑,我有话要跟你说。”
“边吃边说。”
***
“我很认真很认真地跟你说。”
“嗯。”
“我真的很认真。”
“嗯。”
“我真的…”
“你究竟说不说?”龙笑白有些无奈地放下了筷子,将勺子塞到他手里,再放到碗里。
“我真的很爱很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楠栖,你怎么了?”
“我没有犯御医说的那个什么孕夫抑郁症,我认真的。”
“好,我知道了。”
“所以,就算我,我瞒了你一件,两件…反正几件事情,也是因为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楠栖…”
祈楠栖打断了她,像是怕自己反悔似地脱口而出,“我就是凤南枝凤南枝就是我。”
然后,他等着最后审判的降临。
很安静,她端过了碗,把勺子从他手里也拿起出来,“你一直不吃是想我喂你?”
“你,你没听见吗?我,我是凤南枝。”
“我知道了。”她还是一手端着碗,“张嘴。”
祈楠栖条件反射地张开,一口用高汤煨的粥喂了进来,他嚼完咽了下去,“可是,你,你不想说什么吗?”
“说什么?”
这叫什么反应?祈楠栖忍不住蹙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没说话,他惊得双目圆睁,“你真的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成亲前一个月。”
“那,那时候你就知道了?”
“嗯。”
“那你当时怎么想的?”他安心了不少,还是忍不住问道。
“由我来管着妖孽,没什么不好。”
“我说认真的,你以前那么生气,那么讨厌我的画。”
她叹了口气,“因为我气头上说的话,你一直不敢告诉我?”
“好像是。”
“清风明月,本无罪。”
他终于彻底安心了,“我还有问题。”
她没说话,只是趁着他说话的间隙一勺勺将粥喂到他嘴里。
“妻夫之间应该坦诚相对的,我现在都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那你也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偷偷跟你到河西的?”
“你在河西的时候。”
祈楠栖的眼珠子这次是彻底撑圆了,“难道说,那晚上的药,是你放我床头的?”
她没应声,可祈楠栖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居然,居然真的那么早就知道了,“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了也不告诉我?”
“你不想我知道。”
“你就假装不知道?”
“楠栖,就算是妻夫,也可以有自己的秘密。”
祈楠栖推开她凑上来的粥碗,连声音都颤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倒追你三年,我买通你府里的人,我跟踪你,我假装跟你巧遇,我,我做的所有的一切事情,你根本就全都知道。”
她放下粥碗,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淡开口,“我白王府的人,没这么容易买通。”
***
白王君终于爆发了,挺着肚子依旧中气不减,大喝声从主院主屋传遍了整个白王府,“龙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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