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近黄昏,菜市口收摊的人流熙熙攘攘出来,马匹在闹市街道外被拦了下来,宁浅一个翻身下了马,向来随意束在脑后的长发有些凌乱,熊老三小跑步跟在她身后,“嫂子,这是去县衙?”
她点了点头,脚下不停,走得飞快。
“宁姑娘?”
“嫂子,好像有人叫你。”
那声音倒是更近了,又叫了一声,一道人影挡在了她身前,“满香居的前掌柜,宁姑娘是吗?”
宁浅抬眉看了那男子一眼,身量很是高,穿着锦衣华服,看起来斯文俊逸,气度不凡,倒不像是这天璧小镇上的人物,“是我。”
那男子笑道,“这满香居的老板稍稍提了几句你的装束,我在镇上有些日子了,今天还是第一回遇上和他所述一般的女子,没想到,果然就是宁姑娘。”
熊老三拉了拉宁浅的衣袖,双目发亮地盯着那男子的衣物,“嫂子,这什么人呐?看着像是肥羊…”
宁浅默认不语,那男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熊老三的话,对着宁浅道,“在下司马衍,宁姑娘可否赏脸随我去见一个人。”
“抱歉,家事缠身,抽不出时间来。”宁浅冲他点了点头算是告辞,眼角瞟到熊老三还在盯着人家腰际的玉佩流口水,“老三,还不走。”
“走,哦哦,走,走。”
两人一前一后从那男人身边擦过,他低低一笑,“宁姑娘若是有兴趣谈笔买卖,可以到逢源酒楼来找我。”
他语调轻扬,说得好像她定会去找他一样,熊老三走出去老远还忍不住回头去看,“嫂子,好大只的肥羊,你认得他吗?他找你做什么?”
“不认得,不过我大概知道他找我做什么,只是…”她远远看见县衙的屋脊从街边低矮的店铺的上方透耸出来,转了个弯,从胡同里抄了近路。
她把满香居从濒临倒闭整治到日进斗金,旁的人也许以为她只是个掌柜,算得一手好帐,却显然瞒不过有心人。
“只是什么?”熊老三跟着她一路走,胖身子走得有点喘。
“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嗯?什么意思?”
宁浅没再回答他,因为从胡同的另一头出去,就到了县衙所在的那条街上,衙外那些人,正是林郎和几个小弟。
***
“老二,老二。”熊老三蹿了过去,“怎么样了?”
林郎等着宁浅走近,苦笑了一下,“老爷子说他也没办法,有人向他施压,别说是他,连府衙那边都没辙,大哥明天会被提审,这次,只怕是跑不掉了。”
“怎么天璧镇上的事还有不归县太爷管的时候?”熊老三摇头不解,宁浅皱了皱眉头,想起刚刚临离开时那男子笃定的眼神,一念之间,已经了然了七八分。
“你们先回去吧,告诉大家不用心慌,日子还要照过。林郎,我不在的时候,你盯着修屋的人,日后小弟们总要成家,要生孩子,寨子是一定要修建的。这些银票收好,你大哥对银两的事没什么概念,不用告诉他,你看着办就好。”
“嫂子,你…”
“回去吧,这里有我。”
她挥了挥手,转过身,没有去县衙,倒是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林郎站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转角的夕阳余晖中,他微微眯起了眼,熊老三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腰,“小弟们也能生孩子?那我也能?”
“你现在还有空考虑这种事?”
“现在怎么办?”
“照夫人说的做。”
这位夫人,有着世间女子少有的风骨,那无可掩盖的,让人心折的强大。
***
“宁姑娘来的真是够快。”
宁浅站在酒楼的堂内,刚让一个跑堂伙计去叫人,没多久司马衍就出现在扶梯的转角处,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客房套间里还有一个男人,和司马衍长得有一点像,面色却很不和善,从她进门开始,那男人就一直在打量她,估价一样看着她,“你就是满香居那个招财掌柜,很好,跟我们回南都。”
那男人口气张狂,目中无人,宁浅强压下满心不悦,面上已经沉下了脸色,语调还是竟可能的客气,“两位和天璧山上的贼匪可有旧仇?”
“要不是我插手,你以为这无能县令会办了那强盗,你又能脱身?”那男人睨了她一眼,宁浅哼笑了一声,“这么说,我应该感恩戴德才对。”
“哥,我刚才忘了和你说,我们只怕是,打错注意了。”司马衍看了她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一眼,对那男人道,“之前在街上遇到宁姑娘,我发现她似乎不是被强盗掳走,至少,她对那强盗头目很是上心,我们想让她心甘情愿地报恩怕是不可能了,你说对吗?宁姑娘。”
“哼,那也容易。”那男人站起了身,“想要那强盗活命,就跟我回南都,否则,我可以把那强盗窝连根拔了。”
“一直听说司马家族是南都的第一大望族,公子爷果然权势滔天,可以将人命玩弄在鼓掌之间。”
“别的不敢说,但是办一窝强盗,那是绰绰有余。”
她之前笑得讽刺,此刻却放肆地大笑出声来,束发的缎带已经在半路落下,此刻满头散发凌乱,没有分毫女子的柔软,笑得张扬,却也无力。
“好,我和你谈这笔生意,用我的自由,换牢中那人。”
也许是她笑得有些凄然,司马衍插嘴道,“宁姑娘,其实你也无需如此,我兄弟打探过你在满香居所做的事,你手段高明,眼光奇佳,绝非等闲女子池中之物,请你去南都是看上了你的经商手段,南都是中原富饶之地,衣食住行样样胜过这偏远小镇不止一筹,你又何必屈居于此。”
“我还有的选择吗?”
那男人点头道,“很好,我欣赏识时务的人,不过你也最好记得,我虽谈不上什么权势滔天,可对于一窝强盗,放在哪里,我要办他,都是律条上白纸黑字列得一清二楚的事。所以,我交给你的事,你若是办得不利索,也许,我还会派人来这天璧镇转转。”
她合了合眼,“你要何时启程?”
“自然是越快越好。”
她低低叹息了一声,即便如今在另一个世界,总也撇不开那许多的无奈,不管在哪里,都有一种情绪,叫做身不由己。
她只是势单力薄的普通人,想要回安宁,就只能用暂时的妥协来换。
但也,只是暂时,让两个男人呼来喝去,绝不在她可以接受的范畴之内。
“什么时候他被无罪释放,我们便可以启程。”
她睁开眼,刚才的无力无奈都已经被掩去,再起身时,已是云淡风轻无波无绪,就像是当日满香居的招财掌柜,提笔间气势有如天成。
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司马衍看了那男人一眼,“很特别的女人。”
“可惜还是个女人,不过也亏得只是个女人,否则,我倒无法放心将家族账务交给她打理。”
***
熊弥被放了出来,县太爷亲自把他给送了出来,“你到底哪根筋打错了,你抓老子?”
“我也不想,不想的。”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他没好气地挥了,“没看见老子忙着呢。”
身后那人轻咳了一声,他双眼一亮,立马丢开县太爷转身看去,夫人负手而立,还是那般沉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夫人今日明显心情不佳,眉目看似平淡,却分明有了愁绪。
“呆熊。”
“嗯…什么?老子是你夫君,你叫的什么东西,你…”
“呆熊,我要走了。”
“嗯,回家去了。”
“我是说,我要离开天璧镇了。”
她垂下了眼帘,熊老大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慌,他打了这么多年的劫,还真不明白什么叫做心慌,叫做害怕,可这会,他无法克制地涌起了一种算得上恐惧的情绪。
“你是老子的夫人,熊窝的压寨夫人,你还能到哪儿去,哪儿也不许去。”
他的手劲果真是很大,掐的她胳膊生疼,她伸出另一只手将他乱蓬蓬的头发捋顺,取下那些在牢房里沾来的稻草秸秆,这种动作,原本每日都做,熊老大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在诀别一样。
“你别走。”
“呆熊…”
“老子让你在上面还不行吗?”他一咬牙,豁出去了,大男人何必斤斤计较这些事,面子值几钱银子,他真是没事找事,承认自己沦陷了又如何,只要她不走,就算以后都让他被压在下面他也认了。
宁浅终于忍俊不禁地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熊弥松了口气,“那你不走了?”
“呆熊,你记住,我会回来的,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她伸指抚过他的面颊,“别再当强盗了。”
“不是,你等会…”
宁浅没让他打断,只是问他,“你想我回来吗?”
“你不能不走吗?不是,你为什么要走?”
“身不由己,呆熊,我也不想走,只要你记住我的话,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
司马氏两兄弟绝不会想到自己是在引狼入室,也许他们本来无怨无仇,只是他们偏偏要用她最在乎的人来要挟。
但她一个人的努力是不够的,呆熊,等有一天你不在是她被人威胁的软肋时,自会相见。
***尾声***
天璧山山脚处立着一块木牌,四字招牌,呆熊茶寮。
商队前密密麻麻几十个护送的镖师莫名其妙地前看后看,“哪里来的强盗?不就一个茶寮吗?”
那商队头子连连摇头,“有,有,我几年前就被抢过,就在这地方,这里还有块牌子,上面写‘有熊出没’。”
那些镖师觉得他大概是在做梦,这山道很长,走了这么久也又饿又渴,正好见到那茶寮,一队人一起挤了进去,拼了桌子坐下,喝茶水的喝茶水,吃点心的吃点心,那商队头子突然冲着那跑堂伙计惨叫起来,吓得一众镖师抓着刀剑在手,“怎么了?强盗来了?”
“他,他…他就是当日抢我的强盗。”
那跑堂伙计个子矮小,还瞎了一只眼,肩头搭着抹布,一手提着壶,正满脸无辜地看过来“要添茶吗?”
那些镖师一个个都把刀剑都放了回去,集体想着,这商队头子大概脑子不太清楚,总是觉得别人会抢劫他。
一队人马平安无事地穿过了天璧山的盘山道。
夕阳落下了山,黄昏的天璧山山头满是浅浅的绚烂晚霞,茶寮里有几个跑堂的伙计,还有几个女人在帮忙,那小瞎子正擦着桌子,草棚外突然又传来了马蹄声,他迎了出去,“客官,喝…嫂,嫂子。”
他惊叫出声,马蹄声的女人一身风尘,面色疲倦,却还是难掩笑意,“好久不见了,小瞎。”
“嫂子,你真的回来了,来,快快,我带你上山。”
***
熟悉的山门,还是熊窝那两个大字,只是曾经的熊窝经过了几次修建,如今在盘踞了半个天璧山山头,俨然一个小村寨,空地上有两三个女人在洗衣服,低下去的山洼里还能看到三五个正在学步的娃娃。
“大哥那天回来就说以后都不许再出去跑圈,我们都被吓傻了,心想不跑圈大家不得饿死,大哥就吼回来,说有手有脚能饿得死,大不了卖身去干苦力。”
那小瞎子抖了抖身子,大概是想到了差点去卖身的经历,“还好二哥有主意,除了那个茶寮,有些兄弟就去镇上卖力气给人干活,或是看门,当护院什么的,除了二哥,我们都没念过书,也就能干这些力气活。后来有几个兄弟娶了媳妇生了娃,虽然日子是清贫了点,不过大家也想开了,大哥那次被抓进牢里,难保以后不会有下一次,现在这样子也好。”
“嫂子,你回来了就不走了吧?”
“不走了,回家了,还能去哪里。”她抬起眼,看向那陌生又熟悉的屋舍,唇角轻勾,正好看到林郎从偏门出来,一眼看过来似乎还不太敢相信,“嫂,嫂子。”
“是我。”
“真的是你,嫂子,大哥在后山,我去叫他。”
“我一会就去找他,这些给你。”她解下背上的包袱,丢过来,林郎伸手接了打开来,却是一叠叠的地契,还都是天璧镇上的旺铺,“这,这是什么?”
“地契。”
“我知道是地契,可,这下面都写的是老大的名字。”
“若是你们有兴趣,可以去把铺子收回来自己做,若是没有,那记得每个月去收租,里头有些租户骨头硬得很,欠了很久的租了,怎么催,这个不用我交吧?
“老本行的事,当然不用嫂子交。”
宁浅还在说着话,人却已经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那小瞎子从林郎手里拿了几张地契过去看,正好被熊老三看到,立刻跟过来垂涎地盯着林郎手里的地契,“老二,我听说夫人回来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有好日子过了?”
“你说呢?”
“肯定是。”他原地跳了几下,“账房夫人都回来了。”
“虽说有夫人的地契,我们也不能光吃饭不干活,不然早晚坐吃山空,尤其是你,熊老三,就属你最懒。”
“山还能被吃空?”熊老三不理解,林郎转头问那小瞎子今日茶寮生意如何,那小瞎子报了进账,又哈哈大笑道,“今天还遇上了几年前抢过的一个家伙,那家伙带了成群的镖师过来,肯定是当时被我抢怕了。不过那些家伙倒是阔气,付了帐都不要零头找,南都来的果然就是有钱人多。”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南都来的?”
“他们在聊天,还说什么南都最大的一个家族垮了,说是被自家的主账房和人家联手给整垮了,家业都被吞了。”
“账房果然就是厉害。”熊老三感慨,眼珠子还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地契,眼前出现了无数白花花的银子,直到被林郎一个巴掌拍回来。
“不过有句话你没说错。”
“嗯?”
“账房夫人,终于回来了。”
***
熊老大在劈柴,赤着上身,汗水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你以前光身子我没管,可现在山上多了这么多女人,你还敢给我把衣服扒了。”
熊弥手里的斧头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劈到一半的斧头也摇摇晃晃坠下地去,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终于慢慢吞吞地转过头来。
低低的叹息声在耳畔响起,手指穿过他的发间,那种熟悉到让人想要流泪的感觉。
“呆熊,我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
守身如玉了好几年的熊老大在床上翻来滚去,又滚来翻去,终于平息下剧烈的呼吸后,他突然开口道,“老子想过了。”
“嗯?”宁浅有些困倦,慵懒的尾音有些敷衍的味道,不过熊老大还是很认真地看着她,“既然你是压寨夫人,那压在我上面应该也是有道理的。”
她半睡半醒本来有些迷糊,待到把他的话全都听进去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本的睡意一扫而空,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面颊,“你真的是个天才。”
“老子是认真的。”
“我也说真的。”
“那你干嘛老是笑?”
“我心情好,所以笑。”
“为什么心情好?”
“因为遇上了你啊。”
***
曾经的世界里,她深埋在记忆深处的牵挂,那些她在乎的人,亲人,朋友,她会永远铭记。
我们已无缘再见,那就在不同的世界里,一起好好地活着。
而在这里,她也已经有了最深的牵挂。
从今以后,一起度过天璧山的每一个浅色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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