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君童(四)

    和羲从西椟回来的时候,宁阡越的一年之期其实已经过了近两个月,他回到永安堂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大主事,关于西椟三宝的正事谈完,他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了宁阡越那一年之期。

    他很想见宁阡越,更希望能得到她的肯定。

    “越少说她很满意。”大主事一改往日笑眯眯的神情,虽然她还是在笑着,但姿态却很恭敬,“永安堂这一块她以后就彻底放权了。”

    “啊?”

    “所以这以后,我每季以及每年合好的账目都会直接交给小公子,各分堂主事的议事会也由小公子主持,凡是有需要小公子拍板决定的重要事宜我都会向你汇报。小公子,换句话说,以后我就归你管了。”

    和羲弄不清楚宁阡越是怎么想的,不过不管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该做的事他一定会给她做到最好。

    待得西椟三宝的事情都上了轨道,又和各分堂主事开过一次议事会后,和羲回到了悯天书院。原本他在永安堂从小事学起事必躬亲自然耗费时间精力,如今各大主事直接听命于他,平时的日常事务倒是和他没了多大关系。就像大主事说的,遇到重要的事她偶尔会派人来悯天书院汇报给和羲。悯天书院里都是八氏的君童,除了给他们讲课的夫子,平日里女人是进不去的,好在青都永安堂里有个男管事,曾经也是宁氏旁系的一个君童,每次都由他来负责汇报一事。

    悯天书院虽为君童书院,其中课程所涉及门类包罗万象,上至夫子的威望声名,下至藏书的完整程度,都无愧为青都第一书院。这些夫子中有一些本就是八氏中人,由书院出面偶尔请来花上或多或少一段时间对他们指点一二。

    在和羲看来,青都八氏能够传承至今代代不衰甚至更加发扬光大到了如今占据国之根基的地步,和八氏的君童传统绝对有着莫大关联。

    女人想要事业有成,内宅安稳是不可少的,八氏的女子从正君到侧君莫不是君童出身,往后就算真在外面看上了个把美人,也最多收回来喂了绝育药当个不能入八氏族谱的侍,八氏族谱承认的男人,只有君童,能够诞下八氏子嗣的也只能是君童。

    先别说从资质上就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再加上后期的教习历练,那可不仅仅是能安内宅的程度了,无内忧更可攘外患,贤内助的不二人选。八氏的内眷因为大部分都有职责在身,也就没了功夫和心神去争风吃醋,明里暗里的争斗肯定是有的,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争斗往往是在比谁做出的成绩更好,对八氏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些男人的资质和能力更是决定了子嗣的良好血脉传承和后天教养,正因为如此,八氏姊娣极少出现败家纨绔。

    不过像宁阡越这种二十多岁就稳稳成为宁氏隐形掌家的不世之才,大概光凭优良血脉也是没法解释的。至少和羲就没在其他八氏的小姐中发现一个比她还要忙的。当然会这么想有一小部分是因为和羲的怨念。

    他在书院呆了几个月,宁阡越没给他规定让他去学什么课,他就挑了几个自己感兴趣的,其中有一门课教人辨识真假银票,给课上每个君童都发了张一百两的假银票。这种银票被发现了就只能送官销毁的份,也亏得悯天书院还能弄来给他们把玩。

    书院里的君童来来去去有不少都会被带出去接触氏族生意,宁氏的院中经常都只有半数的君童住着,有时候回来几个又换出去几个,有时候也可能只是自家的准妻主想要亲近。宁氏院中或者说是整个书院的君童都已经见过自己的未来准妻主了,就算有些不是单独相处也至少是几个君童被一起带出去和准妻主以及主家管事入过宴席了。

    只除了和羲,自从沉香阁选君童结束后,他连宁阡越的衣角都没见到过。

    包括宁阡越的其他君童,他也愣是一次都没见到过,原本他以为也和他一样被宁阡越安排在了哪里接手宁氏生意,但是最近有宁氏主宅的大主事带着他以越少君童的身份陆陆续续介绍给其他青都的主事管事认识,他还是一个都没碰到。

    和院里其他宁氏的君童混熟后问他们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结果。

    “拴红绳的羊脂玉佩我只见过一块,就你这块。”

    难道宁阡越把其他人发到青都外面去了?还没等和羲想出个所以然来,书院里却出了件不太好的事来,夏氏的院子里起了点争执,还给闹大了。

    本来这些君童心里多多少少有点男儿家的小心思是再正常不过的,和羲走在外面偶尔都能遇上几道看向他腰际红绳羊脂白玉佩的羡慕嫉妒视线,更别说是那些要伺候同一个妻主的君童互相明里暗里较个劲。但这事,如果是正当的竞争自然没有问题,但若是真要耍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小则禁个足罚上几个月的月俸零花,闹大了,倒霉起来真被除去君童玉佩可就没地儿哭去了。

    夏颜昭选了七个君童,当时和羲那一拨君童里,她点过三个名字,童白棠,宋怜,江淮,这三人里她后来挑了两个,童白棠和宋怜,出了事的正是童白棠,整个右肩往下后背大片的肌肤都被滚热的灯油烫出了红疙瘩。

    好好的灯盏无缘无故怎么会炸开来,一看就是被人动了手脚。

    夏颜昭知道后自然是大怒,童白棠被接走治伤后夏氏的院子被彻头彻尾查了好几天,她的其他六个君童无疑嫌疑最大,可是无凭无据的什么都没查出来。

    晚上和羲和当日一起坐马车三个明黄绳玉佩中的一个一起坐在院里闲磕牙,“其实我倒觉得不一定是颜少的其他君童做的。”

    “哦,为什么?”和羲晚饭吃的不少,可是看着小桌上惹人垂涎的玫瑰色糕点还是没忍住往嘴里送,宁氏对君童一向是出了名的舍得下血本,这院里吃的用的样样都是最好的往里送,他边吃边问,对面那男子显然也是忍了很久,看他吃得欢腾终于也没憋住伸手拈了一小块,这才回道,“再过不久就是沐月节了,悯天书院惯例的沐月节比赛,原本童白棠是最可能赢的几个人之一,他这一出事,嫌疑都给颜少的其他君童占了,这好处最大的人嘛,可不见得就是他们。”

    和羲点了点头,沐月赛也算是悯天书院的几大传统之一,不过这比赛的内容和他们平日里学的东西没太大关系,反倒是琴棋书画之类的风雅之事,不沾一点铜臭。

    但是对于君童来说,沐月赛却有些特别的重要意义,这一天除非特殊情况,所有的君童按说都会回到书院,因为沐月节当晚,他们的准妻主是会被邀请来观赛的。

    莫说是君童将沐月赛看得很重,只怕有些八氏的小姐也是,自己的君童若是能拿到头三那也着实是件面上有光的事。

    “子绯。”

    “嗯?”

    “你说,沐月赛我要是拿个倒数头三回来,是不是很丢宁氏的脸?”

    韩子绯仰起头来状似很认真地想了想,“丢不丢宁氏的脸我不知道,但是越少的脸,肯定是被丢尽了,哈哈…”

    和羲是真的怕自己会垫底,要让他看哪架琴哪幅书画值钱没问题,可要让他弹琴赋诗,他宁可去西椟挖雪莲。下棋,他只会双陆棋叶子戏这种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因为这是外出谈生意时那些富户内眷们最喜欢的消遣。作画,不知道往绢布上甩墨算不算?

    他决定先和宁阡越打个招呼,不过他见不到宁阡越,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去见主宅的一个大主事,这个大主事宁闻箫也是宁氏的人,轮辈分还是宁阡越母亲那一辈的,所以和羲称呼她箫姨,之前正是她带着和羲去介绍给宁氏一众主事管事,想来也该是宁阡越的意思,和羲觉得她应该比较容易见到宁阡越。

    “箫姨,你知道沐月赛吗?”

    “沐月赛?当然,我也是选过君童的人。”宁闻箫脸上露出了些怀念的笑容来,“我的正君当时还拿了头三回来。”

    和羲挠了挠头,“箫姨,你什么时候要是见到妻主,能不能问一下她,要是我这次没拿到倒数头三,可不可以问她要个奖励?”

    “怎么没拿到头三还想要奖励?”宁闻箫笑了,说完突然意识到他刚才说的是…“倒数?”

    ***

    宁阡越正在回青都的路上,桌上有一些刚从青都送来的信笺,一堆正事里夹杂着一张从主宅送出来的闲杂事务,却让她停留了许久。

    她的小君童问她若是沐月赛没有垫底是不是可以讨个奖励。

    她清楚和羲不擅这些,她甚至都准备好了沐月赛当晚成为那个倒数第一的妻主。不过既然她的小花豹有心不拿倒数头三,她当然会拭目以待。

    ***

    人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八月十六沐月节,正是一年月圆之最。秋风吹熟了膏蟹,最近书院里好多君童都被自家妻主打着吃蟹的名义带出去过,韩子绯在和羲满眼哀怨的“我也想吃蟹”表情里憋着笑和其他两个君童一起离开了,不过答应了和羲会给他捎带熟透的大红石榴回来。

    沐月节当日,早晨永安堂来过人,一来秋令要换招牌滋补药膳,给他过目,二来西椟的第一批雪莲送到了,大主事让给和羲送了朵过来。雪莲药用效果比较强,和羲这没病没痛的当然不好胡乱瞎补,所以也只是晒干后供他把玩,毕竟这次的西椟三宝可都是他的心血。

    院里的其他君童都去琴房画室准备晚上的沐月赛了,等过了午时,往日不允许女人随意进出的悯天书院就会对八氏的小姐和她们各自的随从放行,当然君童住的内院还是不许进的。通常来说,她们到书院后会直接去晚上进行沐月赛的望月台。

    悯天书院内有一条人工挖凿而成的倾心湖,望月台就在倾心湖的东侧,背后是悯天书院六大景致之一的凤朝凰壁画,望月台的架构颇为少见,从东侧一直延伸到倾心湖湖中心,有一座长桥同西侧相连,而围绕倾心湖的南北两侧,各有一条凌驾于湖面之上的宽阔长廊,长廊用的是半廊结构,正对望月台的一面只有半人高的雕花围栏,视野极佳,每一边都隔成了四间廊厅,一共八间,而离湖心较远另外一面则是隔出了一条过道供人进出。

    夜色渐渐降临,一轮圆月高高挂在空中,映着倾心湖的湖面波光粼粼,廊厅里有不少八氏的小姐已经到了,各个氏族的君童正被陆陆续续带到望月台下。

    凤朝凰壁画后几个老奴带着数十个小侍照看着一大批乐器,凡是有君童报上的乐器书院里都得给准备下来,琴筝之类的更是准备了好几架,放眼望去,还能看到少见的凤首箜篌,不过这都不算大件的,最夸张的是杵在一边那一整排编钟,看得几个老奴都止不住嘴角抽抽,一个人哪里能演奏出编钟曲来,这不是自找死路吗?

    君童渐渐来齐,望月台下挂着相同玉佩的挨在一起,有多有少,除了和羲之外,其他最少也有三个站成了一拨,就他一个人站那儿四下看了一圈,见到书院里最有声望的三个夫子站上了长桥,中间的柳夫子朝他们抬起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是,人已经来齐了?可他…和羲这才意识到,他真的是一个人在这儿,连旁边的君童们都在或羡慕或奇怪地看他,乍眼看上来似乎孤零零的势单力薄,却是谁都求不来的这一份孤单。

    和羲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他一直没能遇到宁阡越的其他君童,却也没敢想,连做梦都没敢想,竟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其他君童。他的视线循着湖侧属于宁氏的廊厅,耳边隐约听到柳夫子说沐月赛就要开始,凤朝凰壁画前点燃了大片的烟火,齐齐飞上夜空,极致绚烂,像是能照亮整个青都。

    闪闪烁烁的亮光下,和羲终于看到了宁阡越,她正和宁氏其他几个小姐一起站在廊厅的围栏前,似在看着满夜空的烟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和羲就是觉得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也发现了自己在看她。

    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个瞬间绽放,盛开。

    帘外浓云天似墨,九华灯下不知寒。

    不求红罗千万匹,只愿君心似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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