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又在梦里。
是烈日当空的盛夏,汗水浸湿了后背的衬衫,整个人都打不起精神,但几米外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人群却依然闹哄哄的。他们的谈话与嘈杂的蝉鸣声混杂在了一起,令人躁动不安的空气仿佛也因此成倍地膨胀开来,压缩着我周身的每一寸空间,带来了让我近乎窒息的烦闷。
曾经有几段时间,我总是频繁地在夜里做梦,梦到以前的事情,或是梦到那个不着调的师父。梦里有妖怪,也有人类;有开心的事情,也有不想再撕开的伤疤。但渐渐的,梦就越来越少了、也越来越模糊了。
上一次做梦似乎是在一两个月前,梦见了什么我也记不太清了,大约是和熟悉的妖怪一起玩闹的情形,但这次我梦见却不是妖怪,而是我为数不多算是交情不浅的一个人类。
我似乎在就某件事对他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梦里我的嘴不停地张张合合,毫不掩饰地将心里所有的不满都倾倒了出来,像还是个无所顾忌的孩子一般,抱着膝盖缩在躺椅上,一不高兴就向着大人们撒娇打滚。
但是站在我面前的那个人却只是带着纵容又谦逊的微笑,在一一接下了我的满腹苦水后揉了揉我的脑袋,即使被我拍开了手也不见恼色。
我明明已经不记得他的声音了,连那张脸在我的记忆里都已经模糊了起来,但在他张口的那一刻,在这片哄闹却又寂静的梦里,我还是清晰地“听”见了他说出的话,他对我说
“要学会忍耐。”
“即使再怎么厌恶,你也要学会忍耐。”
“就像是在演戏一样——”
“忍耐住,然后去和人类交往。”
“你得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小凛一(りんいちゃん)。”
“你好烦诶,名取。”我咬着他递来的脆心巧克力,含糊不清地回答他。
*******
日、上、三、竿。
当我被敦的一个电话叫醒的时候,明晃晃的日光透过了薄薄的窗帘,几乎要亮瞎我的眼,我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完蛋了。
加入侦探社近两年,一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工作、从来没有缺勤记录的我,破天荒的——要在今天因为睡过头迟到了。
桌上闹钟的时针已经过了“9”,我盯着那根短短的针沉默了两秒,才面如死灰地回答了电话里敦的话。
“……没事,我只是睡过头了,马上到。”
一旁还窝在被子里睡得正香的乱步迷迷糊糊地蹭了蹭我,我停顿了一下,又补上了一句,“乱步也是。”
“诶?”敦似乎没能很好的理解我的话,电话的那一头在短暂的死寂后,骤然爆发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大叫,“……………………诶——??!!!”
即使立刻就拿远了手机,我的耳朵还是被敦的惊叫震得有点疼,一边手忙脚乱地扒拉过昨晚放在被褥边上的衣服,我踢了乱步两脚试图让他赶紧起床,一边又把手机凑回了耳边,“只是不小心睡过头了而已,特务科的据点还没有被爆破、港口黑手党也没有从良、侦探社——不、太宰更没有找到美女陪他自杀,冷静点,你们先工作吧。我叫乱步起床,马上就到。”
“唔……月见山……困……”
被我踢了两脚,乱步丝毫没有要清醒的样子,反倒是在半梦半醒间下意识地抬手抱住了我,让本打算起身的我又被拽回了原位。
“乱步——起床了!我们迟到了!”我搁置了拿衣服的计划,转而伸手去推他的肩膀,但好像越是叫他起床、他就越是要赖床了,不仅要赖、还非得拖着我一起才行。
“乱步你别拉了——啧、别拉我袖子,衣服要被你扯下来了!快点起床!”我努力拉住了自己的衣领,再次试图用脚踢他让他起床,一面还得应付没挂掉电话的敦,“敦——?怎么了吗?”
“那个、凛一小姐。”敦似乎是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我手脚并用地挣脱了乱步的熊抱,扯着他的胳膊试图把他从被褥上拖起来,这次倒是轻易就成功了,但他改像是只树袋熊一样挂在了我身上,闭着眼睛,喉咙里发出了幼兽一般轻轻的呼噜声。
『这家伙最近是不是胖了……』
我无比勉强地撑起了乱步,好不容易站稳了,手机的另一头,敦的话立刻就又让我一个趔趄,绊倒在了被褥里。
“凛一小姐……今天有紧急晨会,是政府发来的委托,还有十分钟就要开始了。”
——草,完蛋了。
顾不上被摔得疼醒立刻又开始哇哇大叫的乱步,我一把抓过边上的衣服,准备换衣服挑战极限十分钟到岗,却没想到敦的话竟然还有后半截。
“还有一件事……那个、社长已经在会议室里了。”
“凛一小姐快点带乱步先生来侦探社吧——不过我觉得社长好像已经发现你们迟到了。”
……我觉得我可能需要一个威尔斯小姐来救救我。
“乱步——!”
“快点起床——!!!!”
“疼!”被我丢过去的衣服正中脑门,刚刚才抓着头发、磨磨蹭蹭地从被褥上爬起来的乱步,立刻又啪唧一声倒了回去。
“乱步大人要早安吻才起床——月见山——”
他拉长了调子,又黏又软地叫我,撒娇耍赖的样子和六岁的孩子比也没差,我没理他,只是瞥他一眼,一边换衣服一边凉凉地说道,“社长在会议室里等着开会了哦。”
——五分钟后我收到了一只收拾完毕的江户川乱步。
虽然已经是生死时速般的争分夺秒了,但是当我扯着乱步冲进侦探社的时候,距离敦打来的那通电话已经过去了足足两个“十分钟”,我草草回应了事务员们的问安,在他们忍俊不禁的神色里,拽着嘴里叼着一片面包的乱步又直奔会议室而去。
罕见的一次迟到竟然还遇上了紧急晨会,而且这场晨会连社长都在,想必又是一起什么重要的委托。
就在几天前,距离共喰事件的结束,刚刚过去了一个月,侦探社因在维护社会安全上的突出表现,获得了国家授予的「驱魔梓弓章」,少见地换上了西装的社长,从司法省的斗南次官手中,接过了那柄代表着最高荣誉的梓弓。
虽然以我的眼光来看,那柄梓弓的质量实在是有待商榷,但重要的并非是弓,而是这柄背后所代表的深意。
说到底,侦探社也不过是区区一所民间企业罢了,往常一向属于政府军队的荣耀,如今却被国家“慷慨”地授予了侦探社,从某种程度来说,用上“诚惶诚恐”恐怕也不为过——虽然说实际上社员们并没有谁把这件事多放在心上。
只不过,在这个当口,政府又向侦探社发来了重要委托,不论怎么看,这都是一起“绝对不能搞砸的事件”。一旦失败,那可就不是退还委托费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侦探社数年来在民众与官方间建立起的声誉和信任,甚至是「驱魔梓弓章」这一勋章所代表的的内涵,都将会被有心之人恶意指摘。
也不怪乎才刚刚接下委托,社长就立即召开了会议。
但总而言之,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工作以来的第一次失职,这简直是再糟糕不过了。
我颇有些心惊胆战地握住了门把,一旁的乱步有些费力地把面包大口地全吞了下去,然后站直了身子,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咔哒——、
会议室的门被我推开了一条缝。
“敦——!太宰那个混蛋还没接电话吗?!”
“哦呀,明天商店街有促销活动呢,刚好我的柴刀有些钝了,买个新的吧。”
“在室内种植盆栽蔬菜很难呢,必须要保证充足的阳光和水分才行!”
“哥哥大人~~下班之后能陪我去书店买教辅书吗~”
“可、可以是可以……那个、直美……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啊♡~”
“诶……是兔子形状的豆腐呢,你想吃吗,小镜花?”
“……嗯,看起来很可爱。”
『我……大概多虑了吧。』
『……哈哈。』
听见会议室里混乱的闲谈,我在心里干笑了两声。
毕竟还有太宰这个永远都在翘班的家伙在,像我这种偶尔的一次迟到,貌似实际上也没什么大问题?
我把脑袋探进了屋内,如我所想,社长这会儿并不在会议室里,大概是在隔壁的社长室里,否则这群家伙再怎么爱胡来、也不至于到这种混乱的地步。站在白板前的国木田率先注意到了我和乱步,不过还没等他开口,乱步就从我的身边绕过,拉着我的手进了屋。
“早上好——”
他甚至还理直气壮地这么朝其他人打招呼,随手拉开了空着的一张椅子就坐了下来,我只好跟着坐在了他的边上。
“早上好,乱步先生。”
长桌另一头的与谢野看着我们落座了,一手撑着脑袋,勾起嘴角打趣道,“少见的睡过头了呢,乱步先生——而且竟然还是和凛一一起。”
“这家伙……早上第一次被闹钟吵醒的时候,把我手机上设的闹钟全部都关掉了。”我头痛地扶额,“抱歉,开会吧。”
“哦~~~”抑扬顿挫地拉长了调子,直美意义不明地弯起眉眼,笑眯眯地看着我,“那可就是乱步先生的错了。”
“……?”
『……难道不是吗?』
我迷茫。
“咳!”国木田咳了一声,终止了闲谈,他敲敲身后的贴满了资料的白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他的身上,“暂且不管太宰那个混蛋了,既然乱步先生和凛一小姐都已经到了,直美,去请社长过来,准备开会。”
“是~”直美买着轻盈的步子出去了,走之前还不忘抚摸自家哥哥的脸蛋。一群人对他们兄妹俩的“亲密互动”已经熟视无睹了,乱步甚至在左顾右盼地试图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找到点吃的——显然仓促的两片面包完全不足以当做他的早饭。
“开完会我再去小厨房给你弄点吃的。”我轻轻拉了一下乱步的手,小声对他说道。
“嗯……”他有点不大高兴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似乎还很饿。
“说起来,政府的紧急委托——到底是什么呢?”作为社里的头号老实人,敦将话题拉回了正事上,“又有什么危险的犯罪分子出现了吗?”
“对。”国木田翻开了他的笔记本,神色严肃了起来,“并且这次不是一般的犯罪分子,而是——”
“杀人结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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