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待到第二年秋来,方天至已足足练了一年的桩功。
有关他天生神力的传言,由寺中空字辈长老背书,在整座少林寺里流传起来,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波。本寺已有上百年没出现过天生神力的僧人了,冷不丁冒出一个来,算是个稀奇景。在诸位师兄弟和师侄的口口相传之下,六岁的方天至从能轻松举起一个成年僧人,到能双手拔出一棵老树,俨然犹如一段传说。许多未与方天至打过交道的僧人出于对本寺的无脑自豪之情,竟然也深信不疑。
现如今,方天至走在寺中,常有练硬功的师兄弟热情的招呼他,问他要不要举举石锁或搭手较一下力,方天至自然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开玩笑,他现在怎么可能和练硬功的成年僧人比较。要是早知道大家的接受能力如此之强,他就把补丁设置成十年了!
拜此传言所赐,再担水时,方天至双手平举水桶上下山,也没有人管他了。毕竟谁都知道,圆意与他人不同,力气大得很。不仅如此,练桩时,传功师兄圆至也对他格外严格要求,比如测试众沙弥下盘稳不稳时,踹他的力气比踹别人大得多。
再比如,现在方天至老老实实的站着桩,圆至不声不响的溜达到他身后,伸出木棍对着他的膝盖弯就是一戳。幸亏方天至基本功确实扎实了,不然这一下就蹲地上了。
圆至戳了他两下,见他不动如山,不由满意的点点头。
仲秋午后,烈日当头,罗汉堂前的青砖大广场晒得焦干。方天至与小伙伴们一动不动的站住桩,感觉脑壳都晒裂瓢了,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僧衣背襟沾湿了一大片,但也只能假装感觉不到。圆至虎视眈眈的提着木棍来回巡视,不远处的年青武僧各凑一堆,正呼呼喝喝的练拳练脚,令人极其羡慕。整个广场上,只有他们这一个方阵没丁点动静,仿佛一群木桩子成了精。
别人什么感觉,方天至不知道。但是他自己,其实觉得并不是特别难捱,只是有点无聊。这一年的桩站下来,什么苦没吃过。练武讲究的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方天至专在滴水成冰的大寒天里顶过雪,在大暑天的酷热时分曝晒过,与此前相比,如今秋老虎再厉害,也不算甚么。更何况,时间都过去一年了,他那两项无敌の秘技也开了二十分之一的封印了,力气比之十几岁的少年也不差甚么,寻常磋磨根本不在话下,美滋滋!
方天至百无聊赖,趁圆至背对着他,悄悄看了眼周围。刚往左边一瞧,便见一个灰袍僧人正悄无声息的站在不远处,方天至唬了一跳,因为这个僧人不是别人,正是罗汉堂的首座空相,并且空相与他大眼瞪小眼,对视个正着。
方天至赶紧把头扭了回来,一本正经的继续站桩。眨眼间的功夫,圆至转过身来,立时瞧见了空相,他急忙快走几步过去,行礼道:“师父!”
空相点了点头,并未揭穿方天至刚才开小差的事情,而是道:“我都瞧见了,你教得很好。往后除了练桩,他们亦可以开始练拳了。”
圆至也对自己的教学成果颇为满意,闻言应是。
方天至等众人听到这一句首肯,不由大喜过望,但习惯成自然,每人都仍稳当的扎在原地,一动不动。空相顿了顿,缓步走到方阵前头,放开嗓子道了句:“众僧暂且收功。”
方天至等人齐声应是,纷纷回步站直,几十双眼睛热切的望着他。
空相面貌寻常,上了年纪,须发灰白,个头也并不高,但在这青砖地上略一站定,却仿佛一座巍山竦峙于前,令人望之生畏。圆至站在他身后,比他高大强健许多,对照之下却宛若一捧土丘。他的目光在众僧身上流连一圈,最后落定在方天至身上,道:“从今日起,尔等要学的第一套拳,就是少林十八路罗汉拳。罗汉拳是少林武功中的一套入门拳法,阖寺武僧,无不从此练起。”他又将目光缓缓移开,把每个沙弥看了个遍,缓缓道,“这套拳,起初只有一十八式,后经数百年的博采补正,扩为三十六式,至一百零八式。又经几百年,我寺数十位高僧先后参研精减,最后将这套拳重定回一十八式。这一十八式,乃是少林武功的精华所在,尔等莫要因这是入门的拳法,便小瞧于它!”
他话到如此,语气已颇为严厉,方天至等人忙肃然应喏。
空相点点头:“我知道你们中有不少人,早就偷偷看了其他僧人练拳。今日我来与你们演练一次这十八路罗汉拳的打法,好教你们知道这门拳法的精要所在。众僧须瞧仔细了——”
他话音一落,闭口呼吸一回,双脚缓缓张开立定,两臂自身侧抬起,横肘齐肩,双掌合十于檀中穴上。
他方一做出如此动作,便有小和尚“咦”了一声。盖因这一起手式,正是这一年来,众人起早贪黑练过的一桩,名叫混元一气势。圆至虎目一瞪,登时把那小和尚吓的安静如鸡。而空相双耳不闻,双目不见,起手静立不动片刻,忽而右臂当头浑圆一绕,提腿缩身,旋即低胯蹲身,长臂深揽一勾,回步便是一拳破空击出。这一下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一收则稳如磐石,一出则猛如扑虎,拳到之处,两袖鼓风,如击实物一般。
他击出这一招,口中不疾不徐道了一声:“罗汉望佛!”说罢脚下蹬扑不停,回手当胸,盘肘攒拳,拳随步出,动作连环不绝,架势却始终如一,宛如握香,“推香一柱!”又双臂一分,托掌弓步起身,拳从中出,由上击下,拳意未尽又伸臂一靠,人随臂走,扭身转步,朝后击出三拳,“靠山缠藤!”又回身藏手,后跨一步,旋即双拳上下直臂而出,拳到尽头,十指忽而弹开一收,又重握而回,虚步缩身,“十指莲花”!
方天至目不转睛的望着空相将这一十八路罗汉拳一一打出,耳边听他念出“腋下藏月”“佛手拨花”等招式名头,正将这一年来所练的桩步行云流水般一一衔接了进去。空相将一十八路打完后,拳式一变,竟从最后一式“八方伏魔”又倒着练回了第一式“罗汉望佛”,练罢还自不休,第三趟拳,将这十八招打散开来,一招“金瓯罩顶”后,接上隔了三四招的“白狮撞日”,又连上几招之外的“横弹琵琶”。
众人越看越觉目眩神迷,只觉空相拳出步动,刚柔相济,全乎一体,时而雄浑迫人,时而灵动惊艳,明明只是一个人练拳,却宛如正与猛狮巨象相搏,拳势依稀有罗汉之威,令人又敬又畏。许多沙弥看着看着,不由双手合十,去看他这一套拳。
空相这第三趟拳的最后一式是“反抱天鼓”,他打出这一拳后缓缓收功,双脚重新站定,仍是气息匀定,目色深沉。他向方天至等沙弥道:“这一十八路罗汉拳若能练得精纯,在我们少林武功上才算踏出一步。功到深处,尔等只用这一套拳,也未必不能力克江湖高手。老僧我这套拳练了四十余年,也不敢说已然练到了家,每每练起,便又心有所得。”
他这一套动人心魄的拳打下来,不止方天至等人在观看,一旁正练武的其他僧众也不由停下参看。听他这样说,自然心悦诚服,肃然起敬,整个广场上的武僧全部双手合十,轰然应喏。
空相又道:“这套拳,往后由圆至来教你们打。其中拳诀心法,尔等要牢牢记住,细细体悟,如有不通之处,要及时向师长师兄请教,不可囫囵吞枣,到头来只练个似是而非的拳架子出来,记得了!”
众人恭敬道:“谨遵首座吩咐!”
至此,方天至终于在少林寺学起了拳。
圆至教人的套路还是不变,先不教练拳架,而是让众人依旧扎桩。每半个时辰换一桩,同时教他们背诵罗汉拳的拳诀。用他的话来说,那就是“不论懂与不懂,先与我背得溜熟了再说”!
方天至心想,那好罢,先与你背熟再说!
可是他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选手,听了一遍也就背得烂熟,圆至为此颇有些挠头,总不能把圆意师弟单拎出来先教罢?这么硬撑了几日,强行等到众沙弥都背得熟了,开始一一讲拳时,圆至才发现,这个问题必须得解决,因为圆意师弟悟性太高,他不止背书,学拳也比众人快上了一大截——甚至是一大大截。
学拳不比练桩。练桩是基本功,与人的天赋无关,任你再天才卓绝,也要按部就班的打熬,练拳则不同。从开始学拳,众僧之间的水平便不以意志为转移的渐渐拉开了,那是无法以苦功弥补的先天差距。
说起来,这亦是颇为辛酸的现实。有些僧人一辈子进不了般若堂,更不要谈达摩院了——
而有些人,天生便是武学奇才,是注定要一飞冲天,名动天下的。
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众沙弥,自懂事起便知道,天至是天生神力,根骨奇佳。但也只是懵懂知道这是好事,羡慕好奇便也罢了。直到一起练过罗汉拳,才恍然惊觉这究竟意味着甚么,他们与天至究竟有何不同。
圆至开始教他们拳架的第二十日上,众沙弥刚知道十八路罗汉拳每一式该怎么打,但打出来却还不像样,须得圆至一一纠正,才能将拳架摆得端正无误,下一回再打出来,仍是不准。而此时,方天至已能将罗汉拳整套连贯的打出来了。
那一日,众沙弥站完一个时辰的桩,正准备继续练拳,就听圆至道:“圆意师弟已将罗汉拳的拳架学得通了,往后要学得是如何拆招。”
众沙弥一怔,不由纷纷看向方天至。
方天至仍穿着茶褐色僧衣,静静站在首一排的中央。他的个子窜得快,如今已与比他大好几岁的小和尚一般高,日光一照,映得他脖颈头脸的皮肤如玉般白净光洁,简直不像摸爬滚打过的学武之人,模样仿佛王孙公子。
圆至续道:“圆意师弟,从今往后,除了日常练桩之外,你便往圆业师兄处去,与同门师侄练习拆招罢。”
方天至面容澄净安宁,双手合十,道:“是,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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