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蔺府的仆人果然将方、楚二人安排在了同一座清幽院落之中。
院中粉墙乌瓦, 绿竹映月, 二人分住东西厢房。夜深灯暗, 瞧不见花,人却能嗅到月色中浮动的暗香,仿佛院外不远处还生着梅树。
方天至婉拒了仆人的服侍, 梳洗一罢,便熄了烛火,独坐在床榻上细想今日种种。
私心上来说, 他并不愿相信师叔骗了他,故而先思量蔺王孙长长一席话中是否有什么当时他未曾察觉的漏洞。此外, 他更不愿相信马脸张的话, 师叔难道真就这样死在了海中
可若是假的, 马脸张又为什么要撒谎
想着想着,他心有所动,又伸手往床头包袱中一探, 取出了那只在师叔房中发现的木盒。
这只盒子他曾在路上多次仔细观察摩挲, 却没什么特殊发现。对着暗淡月光, 只见它长长方方一只,由极普通的梨木粗糙削就, 木色陈润, 显然有了年头。
方天至轻轻拨开弹片,那盒子分开两半,里面空空如也,甚至半点独特气味也没有, 他又看了一会儿,仍找不出一丝痕迹来推测里面曾装过什么东西。
他放开思路去想,盒子不大,若说是装了武功秘籍,未免嫌小,虽说保不齐那秘籍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绢帛上、甚至人皮上,但若只是如此,来人却没必要再将师叔抓走,直接就地格杀便是。所以,里面可能是装了什么信物、亦或是什么紧要的证物也另有一种可能,这盒子里本就是空的,来人没拿到想要的东西,这才抓走了师叔。
不知怎么,越是这么想,方天至愈是顾虑。
一个沉重的念头忽在他心中一闪而过,若师叔是恢复了记忆,只为了诓自己到海侯城来,那么他自然不会有危险了。可若是有人将他抓走,一定是师叔知道一些关于盒子里东西的秘密。如果他经受住了拷问,那想来现在不致有性命之碍,可若他撑不住,将秘密说出来了呢
那么马脸张说得沉尸海中,岂不正是最有可能发生的真相
方天至觉得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他将念头转到了蔺王孙身上。他手中有师叔的画像,想来与师叔之间必然存在难解的仇恨。若他适才所言非虚,师叔此时便无危险,且这几日一定会杀他报仇,自己届时须向师叔问明真相,再斟酌应对。而若他谎言相欺
那他说得每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也许师叔正在他手中,也许他正阴谋要害楚留香,又也许行踪成谜的船上之人,也根本就是他编造出来的。
已得知的消息如此前后矛盾,方天至几乎不知道自己更希望哪一个才是真相。他心底轻叹一声,将木盒收回包袱,静心盘膝打坐起来。
一夜无事,第二日清早,他收功下榻,见晴光明媚透窗而入,心中阴霾稍散,便推门而出散步。空气中清香隐隐,人声寂静,走不多远,便见一棵枝干舒美的腊梅在一处冰池畔倚石而生,那梅树正自盛放,枝头鹅黄花朵挂雪堆金,在湖石素雪间熠熠生辉,观之娇艳不可方物。
方天至缓缓驻足,先不看树,而是看人。
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正呆呆站在梅树下,仰头看花。
他裹着一身青色厚绸袍子,头顶戴着镶毛圆帽,帽顶犹嵌着一块圆润的青玉。他听见动静,回头一看,只见发鬓鸦青,肌肤极白,丹凤眼中一双瞳仁色泽颇淡,映着雪直似两颗光闪闪的琥珀珠子。二人互相打量一眼,那男童便冷漠地转过头,重又呆呆地看树上的花。
方天至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却不知怎么觉得有些熟悉,片刻后才忽地想起了碧峰寺的和尚无虑。他心中微觉触动,便不离去,反倒走去那男童身侧,与他静默地看了会儿梅花。那男童呆呆不语,像是神游物外,根本不在意来人是谁,方天至便也只安闲地站着。
如此许久,待他自往事中回过神来,垂首看去一眼,却见那男童不知何时已不再看梅花,而是两眼定定地盯着他,脸孔上一丝表情也无。
他衣着体面,生得又俊秀,瞧年纪许是蔺王孙的子嗣。
方天至与他对视片刻,和声问“小檀越喜欢梅花”
男童冷冷地瞧着他,又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瞪视。
方天至见他不愿说话,也不强求,颔首辞别道“贫僧先行一步。清晨寒重,小檀越勿要在池边太久,看够了花便回去罢。”
那男童仍不言语,睫毛一垂,又静静地盯住他腰侧。方天至循之一低头,见他瞧得正是自己别在身上的一杆竹笛。再抬起头来,却见那男童又呆呆地,看竹笛的神情恰如适才瞧树上梅花一般。
方天至心中微微一动。因这男童生得玉雪可爱,他起先只当他态度高傲,眼下再看,却忽觉这孩子沉默寡言到有些不同寻常,与其说他阴婺冷漠,倒不如说有些痴痴怔怔。
他沉吟一瞬,问“你会吹笛子么”
男童像是反应了片刻,才听懂他说了什么,迟疑地摇了摇头。
方天至略生怜意,却不表露,反手将腰间竹笛抽出,递与他道“相逢有缘,这笛子就送给小檀越。”
男童闻言呆呆地盯住他,神情恰似一只眼珠冷冷发光的狸猫。
见他不伸手接笛子,方天至再要言语,忽听身后不远外传来一阵虚浮的脚步声,来人恭恭敬敬道“原来大师在此处,我家侯爷有请。”
那男童向他身后望了一眼,忽而一言不发地跑掉了。
方天至猜他或许情智有碍,也不出声挽留,执笛回首一看,见来者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仆人,便客气致谢道“有劳老丈。”
那老仆忙道不敢,当即引路在前,二人一路走过池苑亭廊,好一会儿功夫里除了几只鸟雀外,只见四下冷落凄清,竟连一个活人也没有遇见,方天至心觉奇怪,话问出口,那老仆叹气道“唉,今天天还未亮,小侯爷便将阖府上下的下人都聚到一起,将大伙儿都遣散了。老仆我从小就伺候老侯爷,这里就是我的家,若离开海侯府,我岂不成了无家可归之人何况人都走了,谁来照顾小侯爷呢所以不管小侯爷怎么劝,我也不肯离开。只是府上人手不足,恐怕要怠慢贵客了。”
方天至略一思索,道“老丈今早可见过楚公子”
那老仆道“楚公子一早便出门去了,说是要出门赏雪景,眼下已回来了,正与小侯爷一齐等候大师。”他踟蹰良久,忽而抬起头,苍老浑浊的眼睛哀盼地望着方天至,期期艾艾地颤声道,“大师,小人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问大师知不知道小侯爷为什么要散了这一府的人我们这些下人本不足为道,可就连就连少爷小姐们,还有府上的姬妾,他适才都叫去了前厅什么样的大难要到如此妻离子散的地步这这海侯府不能就这么散了啊”
方天至心中沉吟,但见他神色颇为不安,便开口道“老丈安心,并无大事。”思及池边那男童,又问,“老丈适才可曾瞧见梅树下那孩子不知他是什么人”
那老仆道“他是小侯爷的儿子,行十一。这孩子也是可怜,他母亲早年病死了,许多年来只有几个丫头仆妇照顾。他自己本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小侯爷很宠爱他,夸他武学天赋出众,日后必能成材,可事有不巧,他娘死了不久这孩子伤心过头,一日不小心滑下台阶跌破了头,从此有些有些不大认人,整日里一句话不说,只是发呆。好好个孩子,算是没了前途。”
方天至听了,惋惜之余也颇有些生疑,蔺王孙瞧着不过二十余岁年纪,对他来说,七八岁的儿子已不算小,可这孩子怎么竟排行十一
他婉言问“不知蔺公子膝下子女几何”
那老仆道“小侯爷喜纳姬妾,子嗣颇丰,今秋又得麟儿,是第二十六子。”
方天至蓦地一怔,颇有些瞠目结舌之感,心下奇怪,却又不好多说什么。
那老仆却又道“十一那孩子大师也还远着点,他虽呆呆的,却又喜怒无常,毕竟是学过拳脚武功的,打起人来不知轻重,冒犯了您便不美了。”
方天至道“他总是无故打人么”
老仆道“早些时候有仆妇怠慢他,克扣他的衣裳饭菜,他饿了冷了,便要发脾气打人,抓到谁打谁,拳脚十分厉害。先后有好几个下人给他打断了腿。到后来,若是有人打搅他发呆,他要打人。他不高兴了,旁人在他身边笑,也要打人的。小侯爷怜他,通常并不拘束,便由着他来了。所幸只要他吃饱喝足,旁人别去理他,他便很安静乖巧,除了不认人之外,倒也与寻常孩童无异。”
方天至又问“连蔺公子,他也不认得”
老仆叹了口气,点点头。
二人又穿过一小片竹林,到了一道圆月门外,老仆止步道“小侯爷便在里间等候,大师请。”
方天至辞别老仆,独自入园,没走几步,隔着墙径间的挂雪湘竹,忽听有个清稚童音道“父亲,儿子近日练剑又有所得,请父亲指点一二”
这男童话音未落,又有个孩子争口道“孩儿也有进益,父亲今夏教的剑法已练通了。不如孩儿和五哥切磋几招,父亲瞧瞧看,我俩谁学得更强了一些。”
方天至绕过竹丛,却见堂院前雪已扫净,青石阶上八扇雕花木门洞开大敞,露出正堂里乌泱泱一大群人,其中莺莺燕燕各色娇媚,想来是蔺王孙的姬妾。这些女子或搂或抱着许多孩童,最大瞧着也不过十一二岁模样,最小的方是襁褓之年。
此时两个孩子越众而出,衣裳一紫一黄,个头方到成年人胸腰间,身上却都配了剑。
堂上或坐或站,挤满了人。楚留香身为贵客,陪坐在蔺王孙身侧,端着茶水闷头细品,想来是觉得目下景况有些尴尬。二人一时都没瞧见墙竹下的方天至,蔺王孙只对着两个儿子微微蹙了蹙眉,叹道“都坐回去罢。今日叫你们来,不是为了考较武功。”
那两个男孩呆了一呆,有些无措道“父亲”
楚留香见他二人嗫嗫嚅嚅,仿佛不舍退下,目光中颇有孺慕之情,微笑之余有心成全,便开口道“所谓虎父无犬子,令郎二位一心向武,敏而好学,这是难得的好事。”
蔺王孙闻言略一踟蹰,展眉松口道“好,你二人就去外面比试,切记点到为止。”
那两个小儿立时大喜,雄赳赳齐道“是”
说罢对视一眼,各自手握剑柄,到院中拉开架势,锵地亮出了鞘中短剑。
作者有话要说 福多孕多,牛逼不。还没算闺女呢。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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