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陈船主已着人放下了船梯。
两排水手一齐举着气死风灯, 将船畔漆黑的海水照得波光银亮, 这艘精致漂亮的绿眉鸟船更显得愈发气派, 与来时那破船简直有云泥之别。
陈船主本人则头一个下船来,又向方天至深深一揖,郑重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属下此前多有冒犯,还请少主人恕罪”
他本是个嬉皮笑脸,滑不留手的人,此时态度竟大有不同, 举手抬足间大方诚恳, 全然变了个人一般。
方天至回礼道“贫僧出家已久,船主还是叫贫僧法号罢。”
陈船主从善如流, 笑道“好,您既执掌一方禅院,那属下就称您一声雪惊寺主。”说罢, 他向紫衣少女望了一眼。一眼望罢, 便规规矩矩收回目光,仿佛不愿冒犯一般,又恭敬地问方天至,“不知这位姑娘, 属下该如何称呼”
方天至只当寻常道“这位”他顿了顿。
还未发问,紫衣少女瞧他模样, 便先微微一笑, 轻声道“我姓殷。”
方天至便点了点头, 道“这位殷施主遇到了些难事,想要托庇于白玉京,求到了贫僧身上。不知陈船主能否载她一程,送她过去”
陈船主略想了想,但听他如此客气,忙拱手道“您去京中便同回家一样,自然想带什么客人,就带什么客人。属下焉敢置喙适才考虑只是不知这位殷姑娘所携从者几人属下早先该择一条大船的。”
他说着,殷姑娘身畔原本静立不语的铁夫人忽道“我们也有一条船,可以跟在后面。”
陈船主颔首一笑,客气道“这位朋友有所不知。京中规矩严厉,不准外人得知海图路线,自然也就不许行船相随。殷姑娘此去既然为求托庇,便不只是来做客,那随行众人今后便都是玉京中人,不得命令,是不得再轻易外出的。还请姑娘仔细斟酌。”
殷姑娘静静听了,自若道“既然是规矩,那合该听命。我一人出海避难,本也不该累及大伙儿背井离乡,有家难回燕婆婆年纪大了,已到了颐养天年之际,也不必再跟我颠沛海上就请燕婆婆回家传我的意思,就此将仆众都遣散了罢。”
燕夫人良久不语,末了嘿嘿笑道“我哪也不去,就给小姐看家。”
说罢,独个踽踽去了。
殷姑娘张了张口,却只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迷离海雾之中。
铁夫人见状,笑了笑道“我两口子可是赶不走的,小姐总也需要个伺候梳洗、收拾杂物的人。”说罢,她不经意间媚眼一横,向那驼背老头道,“当家的,你怎么说”
方天至不料二人竟是夫妻,却听那老头惜字如金的开口道“跟着”
陈船主亦略惊诧地瞧了二人一眼,他的目光本是很隐蔽的,但铁夫人就仿佛背后生了眼睛,忽转腰向他一笑“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怎嫁给这么个糟老头子”
陈船主哈哈一笑,并不答话。
铁夫人嗤嗤笑道“他就是瞧着很老似的,年纪倒不那么大哩。”
殷姑娘似见惯了铁夫人这般调笑,只向陈船主彬彬有礼的点头道“我三人上船,不知可载得下”
陈船主道“自然载得。”说罢,在猎猎海风中一扬袍袖,招待道,“寺主,各位,请上船”
方天至合十道“阿弥陀佛陈船主,有劳。”
陈船主忙回礼,亲切而恭敬道“寺主勿怪,属下其实不姓陈当日信口胡说,实在惭愧属下本姓刘,觍为四月二十六分坛坛主,江湖上戏称我叫「留一线」。寺主不嫌弃的话,叫我小留也就是了。”
说话间,铁先生已先一步上了船。
铁夫人跟在后头,纤纤细手里左右各提着一大只箱箧。她身骨婀娜,自有一段娇艳欲滴的风流态度,船上水手有心接过她的行李,却给她轻巧一让,笑道“真谢谢你。只是这箱子沉得很,奴家自个来就好了。”
留一线又道“请殷姑娘上船。”说着又两手共举,稳稳当当地将那枚香螺捧到了方天至手边,“信物在此,奉还寺主。”
方天至收起香螺,却见殷姑娘正侧首凝视着他,便道“施主有话要说”
殷姑娘在风中轻轻垂下头,又复仰了起来,问“你会跟我我们一起去么”她顿了顿,似有些欲言又止,“本不该再只是民女心中惶恐,令大师见笑了。”
方天至本有意就此离去。
只他心知这留一线也着实不算个好人,见状略一沉吟,问“不知要多久能到白玉京”
留一线道“约莫要有一旬。”
一旬不过十天。
方天至心道便送佛送到西,转向殷姑娘点了点头,道“贫僧送你一程。”
这条船的舱室布置的颇为讲究。
留一线在前引路,道“这一层有四间房,属下寻常自住一间,另有三间可以待客。两位铁姓朋友既是夫妻,当可共用一间。”
方天至道“我与徒弟也可共住一间。”
留一线道“这样倒正剩下一间留给殷姑娘。只是属下安排不周,委屈了寺主。”
方天至笑了笑,道“草席一张,便已够僧人坐卧了。刘船主不必如此客气。这条船不是已比上一条好上很多了”
留一线也忍不住笑了,他道“寺主是自己人,属下自然不敢隐瞒。其实属下很是个本分人,不过在海边一带做做海运生意,梳理南北消息,这是上头吩咐的本坛第一要务,自然不敢懈怠。只是要做通黑白两道的消息,少不得有些人情活儿要办那书生是个惯偷大盗,刚干了一票大的,官面上向我买他的命,我便顺水推舟了。他轻功好得很,身怀巨款又必定谨慎,我岸上不好动手,须得想法子引他上船那条破船就显得很合适了。”
方天至道“刘船主若非为非作歹之辈,那自然最好不过了。个中情由,不必悉数告诉贫僧。只是你若要捉他,何必还连旁人也抢呢”
留一线解释道“这是为了掩人耳目。若有人从那条船上下去,只需知道那书生恰巧被黑吃黑而已我若不抢他们,他们岂不觉得奇怪”他顿了顿,道,“有些人并不知道留一线究竟什么模样。还有些人虽知道我是留一线,却不一定知道我也可以是陈船主。”
铁夫人早推开了她那一间的房门,转了一圈回首道“留先生如今倒不避讳我们。”
留一线微微一笑,“诸位以后都是自己人。”又问方天至,“灶上温着夜宵,寺主及诸位可要用一些”
方天至正要道不必,转念问无伤“你饿不饿”
无伤秃头一点一点的,本正犯瞌睡,闻言惊了一跳,含糊道“不吃啦。”
方天至听他动静,回首一瞧,便摸了摸他脑门,“去睡下罢。”
殷姑娘亦道“多谢留先生。夜宵就不必了,只是不知船上可备有热水我想打一些来梳洗。”
留一线道“都在厨下备着,殷姑娘自便就是。”
铁夫人想起什么似的,道“我去给小姐打水。”
殷姑娘却拉住她的袖口,温柔制止道“以后我与铁伯和姨姨相依为命,姨姨别再称我小姐,叫我妙妙好了。”
铁伯在一旁默默听,此时忽从地上提起两只箱子,一字字道“放妙妙那。”
殷姑娘道“不必了”
铁伯不为所动,只道“妙妙的。放妙妙那。”
留一线回房去休息了。
铁氏夫妇与他住对间,方天至则与殷妙妙的房间相对。
夜愈发深了。
波涛拍着船舷,窗纸簌簌作声,仿佛浪变得更大了。
无伤已呼呼大睡。
方天至则在床榻上静静打坐,待听得铁夫人往来脚步声歇下,船舱中再无他响,这才缓缓入定。
第二日一大早,留一线便来敲门,笑道“寺主,早饭已好了。”
众人一齐聚到小厅中用饭。
厅中铺着波斯长毛地毯,摆着檀木八仙桌,桌上足足有二十几样点心粥菜,堪称色香味俱全。海上物料匮乏,厨子能炮制这样一桌美味,实在是很不简单。
方天至掀开珠帘时,厅中的窗正开着。
隔窗一片无边无际的淡海,俨然已难辨方向。而八仙桌旁,铁夫人正撑腮望着头顶高悬的那盏六角宫灯。灯身六面琉璃,各绘着一位美人,观之雪肤花貌,栩栩如生,更难得姿态迥异、面貌不同,光线照在琉璃上,她们的眼波都似会动一般妩媚多情。
铁伯在殷姑娘身畔坐着发呆。
而殷姑娘正卷着一本书看,闻声抬眸望来,微微一笑。
她只微微一笑,朝阳便恰恰只照她。
万物都似蛰伏在她无边的艳光之中。
方天至单掌回礼。
待他与无伤入了座,留一线便也坐下,团脸笑得很和气,谦让道“诸位请。今后若不习惯一齐用饭,只管去厨下单独拿回房里吃。”
众人称谢,一齐动筷。
铁夫人夹起一只小笼包,忽笑道“今日这饭里,总不会再有蒙汗药了罢”
留一线哈哈大笑,却也不恼,“铁夫人若喜欢,在下可弄一碟来做个蘸料。”
他话音方落,甲板上忽传来一阵骚动。
留一线面色一肃,放下筷子,沉声喝道“什么事”
不一会儿,一个水手跑进厅来,擦了一把油汗道“坛主,海里捞上来一个人。”
留一线眉头微动,道“死的活的”
水手道“活的”
那活人湿淋淋躺在甲板上。
他脸色惨白,口唇干裂,只似醒非醒地低低呼唤“水救命水”
水手拿来一只牛皮睡袋,倒在他脸上一些,又缓缓润到他嘴边,一面叫他“醒醒醒醒”
那人嘴唇蠕动,渐渐尝到清水滋味,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一把握住水袋拼命挣头喝,喝一口倒要洒五口出来。待他喝够了,人也清醒了些,他四下张望一番,脸上忽显出极度沮丧绝望的神情,竟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留一线先向方天至一揖,道“寺主,容属下问问他”
方天至见他处处把自己供在上位,心中着实有几分无奈,只道“船主自便即可。”
留一线这才称是,问道“兄台怎么称呼何故漂流海上”
那人兀自发呆,半晌忽地惊醒,抓住救命稻草般问“你们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留一线没有回答,缓缓问“兄台要去哪里”
那人红着眼睛,嘶声道“你们知不知道蝙蝠岛在哪里”他一把抓住留一线的裤脚,手上青筋迸起,疯了般大喊,“只要你送我过去,我就给你一大笔钱一大笔钱”
殷姑娘惊了一跳,情不自禁退后了半步。
留一线似未曾听过蝙蝠岛,只不明所以般瞧了眼方天至,又暗暗将殷姑娘的失常记在心中。但他表面仍只笑吟吟地,不为所动地瞧着甲板上的人,道“兄台的人都是我救上来的,只是倒没见过你的一个铜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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