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才要真正解放石板。”比水流的指节用力到几近发白,他皱起眉,坚定地说。
“石板第一次解放的时间太短了,朝外泄露的力量还是不够……”
“无个性者,其实是因为本身的能力太强大了,而石板却没有完全解放,那份原本属于他们的力量就被封存在了石板中。”
“也就是说,无个性者才应该是社会的顶层吗?”我不由得笑了,“一直遭受歧视、不平等待遇的人,却拥有了真正强大的能力。”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可真是有意思呢——不,也相当无趣了,会发生什么,能发生什么,这种事情早就已经在预料之中了。”
“如果不是知道这并非你的本意,我都忍不住想赞叹一声了。”我的语调轻快,以至于在说出这种话时,显得十分违和,“有够恶趣味的剧本,想必一定能吸引到品味独特的观众。”
“不过也恰恰符合你的目的,正是在感受到因为力量而带来的巨大变化后,他们——我是指原本弱小的那些人,才会像你一样……
为了所谓的理想而掀起更大的混乱,只要稍微诱导一下,他们就会跟看见蜜的蚂蚁一样,聚集在一起。
不用外力的推动,他们就会葬身于自己的欲/念之中。”
“屠龙者终将成恶龙。”我只是轻笑着发出感慨,“如果换作是十几年前,我或许就真的能做出这些事来。”
“不过现在,若是让我给你一个明确的回答的话,那显然是拒绝。”我取下帽子,笑盈盈地注视着比水流。
“为什么?”他看上去并没有多么不可置信,反而是气愤和不甘。
“很简单,因为使我生存至今的,是来自我友人的馈赠。”我把手搭在胸口,感受着活跃的心跳声。
我平静地说:“他最后的愿望是想要我好好活下去,就凭这一点,就足够让我心甘情愿地继承他的理想,替他完成那些未尽之事。”
“因为他爱这个世界,那么我就有义务替他守护好这一切。”
“如果他想要我当一个好人,那么我就不会让他失望。”
“这是他的遗愿,而我是他的遗物。”
夏尔是一个好人,然而我并不是,我从来都对这些感到无所谓,善与恶的分界线在我看来是始终交织在一起的。
但他如果想要帮助别人的话,我也从不阻止,甚至同样愿意施以援手,因为我根本不在意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
我在乎的,自始至终只有夏尔他一个人。
至于后来……
后来他死了,他想要我当一个好人,他想要我好好活下去,这挺难的,但我还是尽力去做了。
因为他是我的搭档。
“谈话就到此为止,绿之王。”我摆摆手,示意对话结束,“带着你的鹦鹉走吧。”
“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只要你不对德累斯顿石板下手,不管你做什么都与我无关,那是你们王权者的内部问题。”
我提前算好了剂量,昏迷的鹦鹉苏醒了,扇着翅膀摇摇晃晃地飞回比水流身边,委屈地小声嘀咕了什么,似是在哭诉。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他看向我,咬紧下唇说,“凭什么不能是我?”
“不过是一条命而已,如果你想要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他的手又一次放在了心口上,光看他的样子,好像我一点头他就能动手似的。
“为什么他对你的影响会这么大?你本来应该是和我一样的……”他的目光太过热烈,甚至于像是有形的火焰在燃烧一般。
“本来”?这个词像是一根线,把他奇怪的态度、莫名其妙的行为等等的一切都串联在了一起。
“你看过我以前的那些研究报告?”我恍然大悟,“我记得我应该早就已经销毁了……是哪个部门的疏漏,留下了备份吗?”
“只要残留过痕迹,我就都能找到。”他点点头,“我觉得,您的理念非常伟大。”
“要么毁灭,要么新生。”他自然的神情下隐藏着扭曲的狂热,他激动地张开双手,“让能力融入民众的日常生活,成为不可取代的一部分,逐渐同化。”
他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让能力者自发地……”他意犹未尽地说了一通,最后敬仰地看着我时,甚至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这一开始给了我很大启发。”
“我的想法是在基于您的理念上创立的。”
他越说我面色越难看,最后僵着一张脸,两眼无神地盯着他,恨不得当场转身走人。
真的是那份早八百年前的黑历史!我压低帽子,遮掩住大半张脸,内心的小人已经在嘤嘤嘤地叫着了。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一想到那份纯粹是纸上谈兵,纯属空想出来的报告搞不好还被人珍藏着,我就想要立刻躺下在地上打滚。
我现在有种中二病时期的少年,在日记本上认真写下毁灭世界的大计,在若干年以后被人翻出来,指着上面的一言一句评价的羞耻感。
谁没个中二病的时候啊!我当初,不就是因为感觉“全民异能听上去好像很有趣诶”,然后针对实质管理,参考了许多资料,写出了好几篇严谨但完全没用的论文……
关键我中途写着写着就跑偏了,开始嘲笑当今大部分针对能力者的政/策,不仅一一列举出,甚至还贬低得一无是处。
虽然当时我也知道,这东西有病但不能改,改完以后问题更大。
然而,请问,比水流究竟是什么时候读到我这几篇黑历史的,他当时成立正确的三观了吗?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和善恶观吗?
很显然,他没有。
更何况他还不是读过算过,他还认真思考,并且最糟糕的是,他有足够的能力使空想变为现实……
所以归根结底,万恶之源还是我咯?
我当时骂完以后,发现还剩一点空当,这是强迫症所无法忍受的。
所以又顺手提出了一个“乌托邦社会”的设想,因为的确是随性所为,于是十分草率地写了这么一句话“当一个固有的社会结构被打破,混乱只是暂时的,一切终将归于秩序,会有新的规则被建立”。
我把这孩子祸害得不清啊。我突然有一丝丝的愧疚,但很快就没有了。
“我把您视作追随的目标。”他的眼中一瞬间爆发出过于闪耀的光芒,“只有您才能够理解我!”
“所以为什么,只是一个人的死,就能使您产生如此大的变化?”他紧紧盯着我,不肯错过我的任何一丝情绪变化,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究竟什么时候,您才能真正把目光放在我身上?”他的语气甚至有一丝伤心和幽怨。
小伙子,我一直在看你啊!你还想我怎样?眼睛贴到你身上吗?
我的脚步悄悄往后退了退,他这态度已经不是不对劲了,是下一秒拉着我跟我说“你只能死在我身边”,然后一起殉情我都信了。
我现在开始怀念费奥多尔了,虽然他也是脑子有病的,但该捅人的时候绝不含糊,该下手就下手。
跟这个绿王再多待那么几秒,我就怀疑自己能传出什么渣男的名声。
让我想一想这时候该怎么做出正确的回答……完全想不到啊!
委婉拒绝?说“你是个好人”?或者“我们不适合”?
等等,他不是在告白……
不是告白就好办多了!我感觉自己头顶冒出了个灯泡,回想一下我身边有没有应付这种情况的案例。
太宰!
这种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他拒绝芥川的时候有多狠是都知道的。
好的,戏精上身,语气、姿态、声音声调都要调整好,一定要表现出那种“我们是不可能”的感觉!
“因为他是我的搭档。”我拄着手杖,毫不退让地直视他的双眼,声音不大却极为坚定,“而你……”
我轻轻笑了笑,消散在空气中的尾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和讽刺。
“什么都不是。”
他的脸一瞬间变得苍白,手几次攥紧轮椅的扶手又几次松开,低下头不敢与我对视。
他的身体轻微颤动着,身边人关心地问候,他也只是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过了半响,可能很短的一刹那也可能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嘴唇被咬得发白。
“我知道了。”他强装镇定地说,望向我的眼神却透露出浓浓不甘,“是我还不配。”
“总有一天,我会证明,只有我才能站在您身旁。”
“我期待着您认可我的那一天,我们能够并肩同行。”
话音刚落,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白雾,他和灰王消失了身影。
但我清晰地注意到,他临行前的那一刻转过头,深深看向我的这一眼,他用口型无声地说:等着吧。
?我什么都不想说了,因为我突然想起太宰就是个四处留情的典型反面教材,我找错样板了啊!
等到雾气真正消散后,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没靠着墙,而是靠在了一个人身上。
我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瞄了一眼他,迁怒地说:“都怪你!”
太宰无辜地摊摊手,一脸莫名其妙地说:“难道不是你被那个家伙求而不得,因爱生恨吗?”
“你能不说话吗?”我心累地把帽子盖在脸上,以此自闭。
“你还真受欢迎。”
“彼此彼此,你也好不到哪去。”
沉默了一会儿后,我又说:“你不该在这的。”
“以绿王的敏锐,你表现出的每一份异常,都会增加他的怀疑,等他醒悟过来,你就危险了。”
“我知道。”他不在意地说,“绿王肯定发现我了,但他没在意。”
“他只把你放在了心上,从注意到你的那时开始,他的目光中再也没有了其他东西。”
他只是冷静地分析道。
我没问他听到了多少,也懒得去问,同样只是自言自语地感慨了一句:“做人真难,做好人更难。”
“你后悔了?”他看向我,始终不变的笑容和上扬的语调,莫名让人有些厌烦。
“没。”我挪开视线,轻声说,“我从不后悔。”
“我只是……”我顿了顿,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仰望天空。
太宰学着我的样子抬起头。
从狭窄的小巷向上望,只有一小片黑漆漆的夜空,看不到一颗星星。
我思考着接下来该走的每一步,思考着该如何处理王权者的问题,又稍微地,把“思考”当作借口,趁机悄悄地回忆一下过往。
我想到了许多年前,同样是一个看不见星星的夜晚,当时应该是刚执行完任务……
肾上腺素带来的刺激感让神经躁动的同时,身体也在不停发热,被冷风一吹,乱糟糟的脑子才清醒了不少。
我想起同样是在这么一个无人的巷子里,没有路灯,连月亮都被高大的建筑所遮挡,依稀撒下几缕光。
我记得,夏尔的衣服上不慎沾上了血,并不多,而且那血也绝对不是他的。些许血液在衬衫上晕染开时,仍是新鲜的红色。
他踩着遍地的狼藉,俯身替无需怜悯的罪人合上眼时,蓝眼睛中盈满的是令人心碎的同情与悲伤。
“愿逝者安息……”他的双手明明染满血污,但他的神情却是那样的圣洁而高贵。
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对生命的发自内心的敬意。
他本该是个诗人的。每一次,我都忍不住这么想:他不该做这种事情。
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最明了地意识到,我和他唯一的也是根本上,所无法相互认同的东西。
他无法认可我对生命的观念,我也始终无法理解生命的可贵之处。
但是等他看向我,无奈地掏出手帕递给我,让我擦一擦脸上已干涸的血迹时,他的眸子里又是那么纯粹的关怀。
他理解我。我很突兀地意识到这一点,并为此欣喜不已。
我们无法说服对方,也不需要这么做,只是在相互包容、互相谅解中,一点一点地靠近彼此,从对方身上,看到与自己完全相反的另一面。
“看不到星星呢。”我突然说。
“嗯,是呢。”太宰出声道,“但它们一直都在。”
“我好像有些明白你的感受了……”我撇撇嘴,“不摸鱼,什么事都尽力而为的话,很累呢。”
“辛苦了。”他仍旧笑着,鸢色的眼睛散发出暖意的光芒,“你已经很努力了。”
他凑近我,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就像是在对待他的后辈一样,很过分的温柔。
“嗯。”我小声地回答,“你也是。”
“哭了?”
“没!”
“你说没就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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