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吗?”我有些疑惑。
这孩子突然看上去像是一副理想破灭的样子,都快变成灰白色的石像,嘴角吐出个小小的幽魂了。
“什么都没事……”纲吉强颜欢笑道,“您看上去真年轻。”
“我以为,您最多才20岁……”他极为嘟囔了一句,神情莫名有些沮丧,“竟然差了整整10岁吗?”
“那我就把这当成一句夸赞,心怀感激地接受了?”我微微歪头,语气不由得上挑,硬是说出了疑惑的意味。
“亲爱的,打起精神来吧。”我笑了笑,“难得脱离了老师的压榨,不是吗?”
“里包恩他的确有时……不,应该说他一直都很过分!”纲吉顿了顿,犹豫一下,最后还是选择不愧对自己良心地改口道。
“像是什么早上不按时起床就去死;午饭里面掺着剧毒,如果分辨不出来……”他咽了口唾沫,像是想起什么无比恐怖的事情。
“还有像是制定根本不可能完成的目标,纯粹就是想折腾我这种事,里包恩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你过得真辛苦。”连我都不禁同情了一句,转而话题一变,“不过,你看上去好像并没有因此对里包恩心生不满。”
我笑眯眯地看向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有肯定是有的啦,只是不敢当着他的面说。”纲吉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而且,我也都明白,里包恩他也是为了我好。”
“他是一个关键时刻会让人感到安心的,很令人信赖的老师。”
“其实里包恩很少出手,但是有时候光是看着他,就从心底涌出一股勇气和信念。”
“一开始或许是被他逼着,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不得不挺身而出,后来我就逐渐习惯了,也能够咬着牙去面对一切困境了。”
“在我看来,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家庭教师。”
就像是在谈论起什么令人喜悦的事情,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笑容,过于灿烂了,仿佛是一瞬间盛放的樱花。
阳光正好,衬得他的眼睛熠熠生辉,闪烁着璀璨又柔和的光芒。
他的语气还有几丝炫耀的口吻,夹杂着或许连他本人都未察觉,却极为明显的亲昵、孺慕。
“当然这些话……我肯定不敢亲口告诉里包恩。”纲吉的声音顿时弱了下去。
“如果真的这么做了,肯定会被他嫌弃地说‘有时间来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是我给你安排的训练不够吗?’,然后再狠狠地多加一通课程。”
他的神情异常笃定,似乎认准了自己的老师就是这么过分的人。
我忍不住笑了,很轻也很微弱的一下,几乎像是错觉,轻薄的笑意从我的嘴角飞快流淌而过,多是自嘲之意。
我也曾是如此天真地信赖这个世界的美好,如此坚定地认为……什么事情都能够长久。
只可惜,我忘了,无论是什么,都经不过时间的冲刷。
沧海桑田,东西放在那里不管会慢慢废弃,土地放在那里不管会逐渐荒芜,誓言会被背弃,理想会被遗忘,过往的感情终会变质。
人心的复杂、晦涩,除了“难辨”外就只有两个字——可笑。
我一直觉得我的老师很可笑,草根出身,既能把一手烂牌打得出乎常人意料、四座皆惊,却偏偏在中年得志后,也能把一副稳赢不输的手牌,硬是输得一文不剩。
我自以为算准了所有人,却没有想到要去怀疑老师半分——因为我没有想到他竟然宁肯亲自入局,用他最得意的学生作为诱饵,只是为了一个心安。
我输得不冤,我一向以利益来揣测人心,却忘了人心复杂便复杂在——很多时候,一个人若真心想做一件事,是根本不需要理由的。
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只是这样的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想法,就奠定了之后的所有事情。
人心不是数据,经不得推敲和考证,只是转瞬间受到情感的驱使,人就往往会干下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事情。
一个赤/裸裸的阳谋,只要当时我愿意放弃夏尔,我就可以全身而退,但我拒绝了,因为我不可能这么做。
他是我唯一的搭档,当他被诬陷、算计时,我不可能不站在他身边。
我心甘情愿地钻入圈套,就和夏尔献出自己的生命时的想法一样。
我们割舍不下彼此,我们都清楚自己是对方的唯一。
我的老师当真是打了个好算盘,一石三鸟。既能顺手除掉一把已经用不上的,或许还会反噬主人的刀。
又给我的履历上抹上一个致命的污点,让我不得不暂退联邦,避开派系斗争,进而也不可能威胁到他的位置。
其次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摆出一副恩师样子,替我瞒下这件事,也让我落了把柄在他手上。
讨好我身后的家族同时,也隐晦表露出联邦不会因世家贵族而改变立场的意思。
过河拆桥,釜底抽薪,杀鸡儆猴……我的老师不愧是最富盛名的战略家之一,也是一个绝妙的政/客。
好在他还是让我维持着最后的尊严安然离开。
至于我是否会从此一蹶不振,他想必是没有指望过,毕竟在后来他依旧对我防备至深,身边的人不少是他的眼线。
但可笑的是,许是年纪大了,贪恋权势又顾及旧情,明知我们已回不去了,他却仍把我视作当初那个最令他骄傲的学生。
人真是难懂,明明一开始心生猜忌的是他,后来对我心软、纵容的也是他。
若不是他心软,给了我机会,我也不至于将联邦渗透到这种程度。
可能是因为,他也明知道我恨他,恨之入骨,却始终对他下不去手。
他把我的优柔寡断看得一清二楚,自始至终都对我存了一份信赖。
从各种方面上来说,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也功不可没。
毕竟一开始,我也以为我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老师。
可惜,终是识人不清……
我这辈子只输过一次,但那一次,就输了搭档。即使日后再怎么懊悔,也无济于事。
夏尔他真是太固执了。
就因为做不到眼睁睁地看我死,他分明清楚这在我看来更是一种抛弃,却偏偏要让我好好活下去。
我们总归是太了解彼此了。
我遵守诺言,却等不到那个与我许诺的人。
“你有一个很好的老师呢。”我又一次笑了,是那种足够温柔的,漫不经心的笑颜。
纲吉只是点点头,没有回话,应该是看出了什么吧。
一只鸽子刚巧飞到我们面前,停留在我的臂上,低头一下下啄食我手心中的谷粒。
我被弄得直发痒,几次想要收拢手掌,又被这只鸽子不配合地拿头蹭开手指。
我也是无奈了,用另一只手轻轻替它梳理翅膀上的羽毛,一边微晃手臂,试图把它赶下去。
这只意外顽强的小鸽子最后被我掐着翅膀根,满不情愿地被丢到地上,又眼巴巴地凑上来,亲昵地蹭我的裤腿。
纠缠许久后,这只鸽子总算是飞走了。
注意到我像是送走了什么大麻烦般猛然放松的样子,纲吉噗嗤一笑,低头掩饰性地装作专心喂鸽子。
我也干脆搂着海伦娜,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思绪却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我在想,如果一开始我不准备走这条路,安心当个在祖辈绿荫下乘凉的贵族少爷……
我或许也能像他一样,眼中尽是璀璨星光,每一时每一刻都能为生命的精彩,生活的多姿而情不自禁地绽开明媚的笑容。
只是或许,我知道的,什么事情都没有也不会有后悔的余地。
“纲吉君,你是一个好孩子。”我凝视着他的身影,突然出声,“你真的不适合成为一名黑手党。”
纲吉的动作一顿,然后露出个有些迷茫、不知所措的宛如小动物一样的表情。
“嗯,是呢。”他说,“大家都这么说我。”
“一个真正的黑手党究竟代表着什么,里包恩说我一直没弄明白这个问题。”
“我好像,一直以来,都忽略了这个问题。”
他垂着头,紧紧盯着地上石砖的花纹,嘴上一个词接一个词地往外蹦,看上去已经苦恼许久了。
“你不想当首领吗?”
“不,怎么会呢!”他抬起头,直直看向我。
十分强硬且迅速的反驳,却也是下意识的。
他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在我的目光下像是个泄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用沮丧的声音小声说:“就算我说‘不想’,现实也是不会改变的。”
“为什么不想呢?”我摸摸他的头,算作是安慰。
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
“那好吧,我们换个话题。”我收回手,轻快一笑,“你为什么会想要成为首领呢?”
“或者说,你心目中的首领应该是怎么样的?”
“保护……”他低低地吐出一个词,手指紧张地交缠在一起,“我……只是想要守护好身边的人。”
“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太……”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天真”这个词。
他也心知肚明,黑手党并非什么良善之辈。
说到底,都是一群贪婪的鬣狗,嗅到血腥味就开始蠢蠢欲动,为了利益,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除不尽、赶不走、杀不光的臭虫,生命力堪比春天的野草,一场雨就能重新生长起来。
黑手党的行事风格大多要猖狂、露骨许多,暴力和血腥即使是在讲究规矩的西西里也无处不在,权利的迷醉感使人飘飘欲飞。
黑手党们就是这样一群无法无天、胡作非为的疯子,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聚集在阴影之中伺机而动,盯着目标垂涎三尺。
但是,也并非全部如此……
“很好的想法。”我轻轻拍拍他的头,微笑着说。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温润的嗓音随着风飘进他耳中:
“因为‘想要保护别人’,于是这个目标就不断催促着你努力前进,一刻都不能懈怠。”
“更重要的是——”我对他说,“不想再被别人保护,想要成为保护者,想让别人不再为自己担忧……”
“这样的想法才是使你真正变得强大的原因。”我把手搭在他的头上,看着他的眼睛说,“不止是力量,更多的是逐渐坚韧的内心。”
“愿意对弱者施以援手,坚守着自己的信念,并且有足够的勇气去应对接下来的一切。”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对自己再多自信一些吧。即使还很稚嫩,但我相信,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首领。”
我看着这个小少年,用再温柔不过的语调缓声教导。
“从来如此,不一定便是对的。”
“坚持那些你认为是对的东西就好,年轻的彭格列。”
被又一次摸头杀的纲吉,清秀的面颊都变得红扑扑的,就像是一颗诱人的苹果,忍不住就想要咬一口。
眼睛也蒙上一层水雾,湿漉漉地看着我,简直像是我欺负他一样。
不过,他只是这么看着我,然后笑了,一个无比喜悦的笑容。
“谢谢您,兰奇先生。”像是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他说,“昨天的事情也是,一直没有来得及向您道谢。”
“很感谢您对我说的这一番话。”他的眉眼柔和,神情坚定,“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我想让您见证一个崭新的彭格列!”
“你的眼中有天空。”我执起他的手,低头在手背上轻轻一吻,“我对此,拭目以待。”
被……被亲了!!?被除了妈妈的以外的人亲了!虽然是个男的……
纲吉从脖子到耳根都是一片通红,他紧张得感觉自己舌头都要打结了。
宛如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只是嘴唇轻轻贴上皮肤的一种礼仪性动作。
但是自被握住的手指伊始,再到手背上转瞬即过的柔软触感,热量仿佛全被传导了过来,温度不自觉地在上升。
他几乎都觉得,这里的空气太过粘稠了,就像是腻人的糖浆,浓郁的甜蜜气息漫步在周围的每一处。
仿佛有一束盛大的烟花在他脑中轰然炸开,让他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尤其是当罪魁祸首笑盈盈地收回手,漂亮的红眼睛中盛满了醉人的笑意,又似乎是刻意一般,带着点明知故问的疑惑。
这让他看上去多了一份孩子气的天真。
连他的声音,都被午后微醺的阳光渲染得朦朦胧胧的,听不太真切。
“你还好吗,亲爱的?”他眨眨眼,语调甜得像是淋上一层浓浓巧克力酱的草莓蛋糕,小小的天真的狡黠。
这位绅士先生总喜欢干出一些让别人苦恼的事情,自己倒是在一旁一副无辜的样子。
这个称呼让纲吉脸上的红晕愈发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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