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
“夏尔……”
“夏尔!”
立夏在混混沉沉中听到一声声相似的呼唤,这其中包含的情绪却各不相同。
“你才不是什么异能的附属品!你就是你自己!”
“你是夏尔·波德莱尔,你是我的挚友,你是我的搭档!”
“这些还不够吗?为什么……”
不知名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激动愤懑逐渐低落,一字一句,似是哭泣般,密不透风的哀愁仿佛缠绕住立夏的心脏,让他几乎难以呼吸。
“为什么,你总是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他的声音在颤抖,“为什么你可以珍惜任何人的生命,却从不在意自己?”
“为什么,你要我活下去?”
“为什么,你要抛下我?”
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悲伤,最后尽皆化作含糊不清的悲鸣。
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被挤出,每一句话都浸满了无人理解的沉痛。
无人知晓他们是否相爱。
曾经的他们是恋人吗?
不,不是的,维系他们的并不是那样浅薄的东西——一个太过于聪明以致早早看清人类绝望本质的孩子,和另一个生于罪恶之中,却深深眷恋着人世,憧憬着希望的孩子。
在命运的指引下,他们相遇相伴又相知相守。他们生死相依,一同走过漫长的岁月,在无数的日日夜夜中畅谈理想。
这无关爱情——
他们只是相互支撑,相互依偎着,这样就足够了,在无边的黑暗里给予对方小小的温暖,互相珍惜,互相珍重。
只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他们是最理解彼此的人,当他们紧紧相拥时,不仅仅是两个孤独的人有了依靠,更是两颗同样迷茫的内心紧贴在一起。
曾经的他们哪里还敢奢望更多呢?就连把情爱这两个字放在彼此身上都觉得亵渎。
关于未来,他们曾想过很多也想过很久,不外乎都是和对方在一起。
当时的他们都以为,他们还会有很长的时间共度余生。
再后来?
再后来……思考这个问题的前提条件,已经不存在了。
走过刀光剑影,走过血雨腥风,走过被阴影分割的暖阳,往前不急不缓地走去。
他们的日子,终究走到了尽头。
“……”那是另一个沙哑微弱的声音,奄奄一息,像是下一刻就即将熄灭的蜡炬。
他轻轻念了一声友人的名字,最后说——
“别往回看,去你的未来。”
那是他对自己的搭档最后也最深的祝福:我走了,不能再陪你了,所以你也别再想我了。
生与死是世间最难跨越的距离,死者长眠,生者却要承受那无止境的痛苦。
如果可以的话,夏尔更希望自己被长久地彻底地遗忘,不再去拖累那个磕磕绊绊地在人间行走的孩子。
只是,他太固执了。
纵使痛苦日复一复地累积,纵使伤口在一日日地溃败,纵使回忆越来越沉重……
他始终不肯放下过往。
他真正没有原谅,没有宽恕的是他自己——那个眼睁睁看着挚友死去而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太固执了,所以时光在他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迹,他被困在搭档死的那一天,自己画地为牢,再也走不出去了——也再也没有人想着拉他一把了。
————
他在下坠,无止境地下坠,四周是无穷的黑暗。
但是意外地,立夏并没有慌乱。
在深沉无光的黑暗中,他感到一丝安心,就像是尚未出生的婴儿,蜷缩在温暖的羊水中一样,明明是无比狭隘的小空间,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无形的阴影贴近他,层层包裹着他,在他耳边轻声嬉闹。
——就像是做梦一样。
立夏恍惚间想:对,就是在做梦。
不管是先前那场不知名的对话,还是这温柔到极致的黑暗,都只可能是梦中的产物。
虚妄的、不真实的、幻想的……
那如果这是梦的话……他迟钝地扭头看向四周——事实上,他都不确定这里是否有“方向”可言。
这又会是谁的梦呢?一个疑惑从他心中跳出。
荒芜而又死寂的黑暗中,透露的是深入骨髓的孤独。
于是,自然而然地,他想:如果是我……
毕竟平时的生活已经够波澜壮阔了,我的梦可能会更平常一点、普通一点。
梦里会有雪山上的迦勒底,会有从各个时代汇聚而来的英灵,会有立香、玛修、和医生。
大家在一起干什么呢?
在拯救世界中抽空度过一个懒散的下午,拽着医生在外面多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虽然这个“外面”仍是迦勒底的内部,看达芬奇亲和其他杰出的魔术师们一起改良新的礼装,修缮、调整各种精密仪器……
生前是著名作家的各位在一起交流灵感到最后,总免不了要谈到鸽文时的那些千奇百怪的理由,或是赶死线时的惊心动魄。
“没办法,作家系的英灵可是都已经把咕咕咕刻进灵基中了。”
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好像在不久后就成为了拖稿的正当理由。
偶尔和玛修把去骚扰其他英灵的立香拖走,有时一起路过厨房被Emiya投喂,有时会笨手笨脚地帮童谣扎辫子,被小杰克扯着衣角喊“妈妈”。
什么嘛,立夏忍不住笑了,这样的梦一点也不平常啊!
可是,这就是他们的日常。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和立香从随处可见的高中生变成了救世主。
与各式各样的英灵相遇,不同的理念碰撞迸发出奇迹的火花,有过失去有过离别,可当擦干泪水后,他们还是得向前走。
因为——他们始终相信,此刻短暂的别离,是为了下一次相遇的铺垫。
人类最后的两位救世主,怀揣着希望与勇气,向那幕后黑手堂堂正正地发出挑战——他们要证明,人类是能够创造奇迹的。
是啊,所以有什么好怕的呢?立夏举手伸过头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与此同时,一道白光划破黑暗——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也是时候该起来了,为了新的一天。
以及,值得期待的明天。
白光一闪,眼前场景突变,他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
“很棒的想法。”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每一声语调都是轻柔的,好似一阵飘渺的风,轻轻向你吹来,不带走任何东西。
等终于适应光亮后,立夏忍不住睁大眼睛,那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半透明的幽灵少年,屈腿坐在一个长满青苔的废弃墓碑上。
他穿着白衬衫和深蓝色的马甲,复古的马丁靴,朴素的浅色西装裤——唯一与众不同的,是此刻正被他拿在手心的一个胸章。
白金为底,用贵金属和宝石雕刻出的家徽,显然是出自名家之手。
可此时,他只是愣愣地看着那胸章上最显眼的红宝石,眼中倒映出淡淡的忧伤——这份忧伤经历时间的打磨,只余下欲说还休的一声苦涩的叹息。
他是那种长相非常柔和的男孩子,有着无可挑剔的五官,眉眼深邃,个子高挑而纤细,不笑时便显得忧郁,没有那种朝气蓬勃的生命力,却又让人觉得沉静雅致。
乍眼一看,你很难分辨他的真实年龄,因为既有少年独特的美感,又有着岁月所积累下的成熟气质。
“对不起,是我耽误了你的休息时间。”
他终于挪开眼,从自己的世界中走出来,对立夏歉意地笑了笑——只是这微微一笑,就让他整个人鲜活起来,如同春风拂面,掀起一湖激荡的涟漪。
少年有着一双璀璨的蓝眼睛,没有任何一丝瑕疵的纯净透彻的蓝——像是天空,像是大海,又像是遥远神秘的星空。
“不,没关系的。”立夏连忙摇头,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不好意思,明明是初次见面。”少年脸上的歉疚更明显,“能拜托你,帮我一个忙吗?”
他踌躇片刻,似是不好意思开口,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说:
“拜托你,请杀了我吧……”
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缥缈的眼神不知落在了何处。
在说这句话时,他的手仍紧紧攥着那枚精致的胸章。
立夏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他——他能从少年湛蓝的瞳孔中看见自己不可置信的神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过去了多久,不知他们两人对视了多久。
还是那个少年先松口:“对不起,是我失礼了。”
他的语气风轻云淡,好像刚刚只是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请忘了吧。”他说,“我会送你离开的。”
“你是……夏尔·波德莱尔?”
立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认出了那个废弃墓碑上的一行小字——上面刻的是“人生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
“波德莱尔”这个熟悉的名字唤醒了他的联想。
“不,我不是。”出乎意料地,少年摇摇头,“夏尔·波德莱尔早已与世长眠。”
“我不过是一缕执念与残魂。”他伸出半透明的手,轻轻盖在了眼前,盖住那从林间撒下的晨曦,也盖住了他的表情。
“我不该在这里的。”
“都是我的错,是我困住了他。”
这一刻,他一直淡泊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隐忍的痛苦与哀伤。
“拜托您,请拿走这个。”
他向立夏递出胸章。
“然后,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不知道你曾经历过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在愧疚些什么……”立夏没有收下,他直视着夏尔的眼睛,说,“但我只知道——”
“有一个人在等着你。”
“而你却连这份等待都不想给他留下!”
“不管是道歉,还是思念,还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猛然上前一步,夺过夏尔手中的胸章,再用力塞到他胸前,“都给我自己当面去说清楚啊!”
小救世主的眼睛不知是由于怒火,还是因为激动而闪闪发亮。
“你明明也舍不得吧?你明明也很想要去见他一面吧?你明明也……”
他没有错过当胸章脱手时,夏尔下意识蜷起的手指——这是被克制的挽留,和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寂。
“去见他吧。”立夏说,“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都去和他好好道个别,不留下任何遗憾地离开吧。”
“他一直在等你,一直一直都没有放弃过这份念想。”
“所以说……”夏尔低下头,轻轻地向外推开胸章,声音同样是微弱的,“我才不能去见他啊。”
“我知道,他一直放不下过去;我知道,他一直思念着我;我也知道……”泪水无声地落下,他哽咽着说,“我也一直思念着他。”
“我想见他,我无时不刻不想要再见他一面,我想跟他说对不起,我想让他忘了我,我想让他不再为我而活。”
“可是,我不能,我不能。”
他悲切地摇摇头,那双像是从银河中取走一抹色彩的眼睛中,似乎有种光芒,从不曾坠毁,只是被他悄悄隐藏。
日复一日的思念,年复一年的隐忍与克制,这份感情终于膨胀至不能再被压抑。
这十年来,对此恋恋不忘的,从不只是一个人。
“正因为爱他,所以我才更不能和他相见。”
眼泪从他的脸颊滑过,不等落地便已消失在半空中。
他的神情是那么悲伤,可他的语气又是坚定的——仿佛在独自一人时,他早已无数遍思索过这个问题。
“我已经耽误他十年了,我不能再耽误他的一生。”
“那一天,真正被抛弃在过去的,不是我,而是他。”
“是我抛下了他,他又固执地把自己留在回忆之中。”
“所以,请您带走这个。”
夏尔的声音仍是不紧不慢的轻缓,可立夏却听出在这平静之下,深沉的痛苦与悲伤。
“执念无法永存于世,亡魂理应安眠,我不能再停留下去了。”
“可是为什么……”
剩下的话立夏没有再说出口。
“因为,我忍不住了。”寂寞的幽灵像是在自言自语,“再留在他身边的话,迟早有一天,我会控制不住想要去见他。”
“我想最后再见他一面……”他擦干眼泪,转而轻快一笑,“不过,还是算了。”
“我不能也绝不可以将他拉回过往,他应该向前走。”
“他会经历许多事,遇到许多人。”
“总有一天他会向前走到从未想过的距离,看见绮丽时间从眼前呼啸掠过。”
“他迟早会忘了我的。”
“再见了,救世主小先生。”夏尔站起身,对着立夏一行礼,“拜托您,请不要把这些事告诉给他。”
“回忆是迟早会被淡忘的。”
在林间的晨曦下,这道身影逐渐透明,最后消散。
只有手中胸章的坚硬和冰冷提醒着立夏,刚才一幕是真实发生的。
梦醒了——
意识尚还朦朦胧胧未回归时,立夏就发现,那个红宝石胸章被他紧紧攥在手心。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躺在床上,将那枚胸章颠来倒去地端详。
最后,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他发现了其主人的名字——并不出乎意料的——“兰奇·K·斯卡特”。
这个天未亮的清晨,稚嫩的小救世主想了很多,可直到闹钟响起,一片空白的大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件事。
究竟是无望的等待更可悲,还是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见更令人难过?
不过,他想,如果是斯卡特先生,一定会想要再见一面吧。
哪怕是饮鸩止渴,哪怕知道短暂的相遇之后是更难熬的离别……
他肯定还是会想再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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