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我来到迦勒底的第10天

    横滨市郊的某栋独立别墅中——

    在别墅二楼的巨大落地窗前,占据整个屋子唯一的光线,司汤达脸上挂着温和又专注的笑容,俯身用笔描绘出一个个细节。

    绚烂的色彩被他大肆铺张,艳丽的色团比盛放的花朵更要明媚。

    他喜欢厚涂,一层层地堆砌、铺垫,他的灵感在这狂乱的色彩中闪烁。

    大多数绘画的人都喜欢事先打草稿,一遍遍地揣摩、一遍遍地恳请缪斯女神的眷顾,在生与死、爱与欲、罪孽与新生之间痛苦地挣扎,直至濒临疯狂,即将灭亡的一瞬间,将全部的自己都献给艺术。

    司汤达对此不屑一顾——无数人苦苦追寻一生的缪斯女神,却夜夜在他的梦境中流连。

    他的天赋举世无双,他的任何一幅画作流落在外都会被拍出不可思议、令人瞪目结舌的高价。

    然而,与他的才华一同出名的,是他古怪的脾气——他只画肖像画,而且他笔下的主角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位。

    不过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的作品被无数人追捧,千金难买。

    一整个上午加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司汤达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笔下的轮廓逐渐具体,先是大致的背景,再是人物,最后画上五官。

    之后他就慢条斯理地补全细节——细腻到衣物的褶皱,一草一木的纹理,娇嫩玫瑰花上的早露,无形的风拂动树木摇曳,喷泉池中每一朵浪花溅起的涟漪。

    突然,他行云流水的动作一顿,油彩在画布上落下重重一笔,不假思索地,手腕轻轻翻转带动画笔,这致命的破绽眨眼间便巧妙地融入和谐的色彩中。

    之后他的动作不再受到影响——仿佛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失误——又过去了5个小时,当横滨的月被层层阴云笼罩时,他停下了手中的笔。

    他一边以挑剔的目光审视这幅画,一边漫不经心地向陀思妥耶夫斯基发问:

    “那个人,是谁?”

    坐在一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安静如死尸,直到此刻,那苍白的面庞被朦胧的阴影遮掩,他轻轻笑了一声:“我以为,您应该翻过那些资料——关于那些,可能会打扰您与挚友见面的人们。”

    “没有必要。”傲慢的司汤达转过头,眼睛在黑暗中散发出幽幽的光,“我不需要知道他们是谁。”

    “我只想要见到我亲爱的艾维斯。”

    “那个孩子……”说到这,他的目光陡然柔和了下来,脸因激动而微微发红,“多么美丽啊!”

    他迷恋那红宝石般高贵的眼睛,他渴慕那纯洁的不谙世事的眼神,他期望男孩柔软的嗓音一遍遍地重复他的名字——一个个音节从那娇嫩如玫瑰花瓣的唇边溢出,就像一支华美的乐曲,扣动他的心弦。

    他喜欢兰奇,非常喜欢,不顾一切地执着追逐,只是为了一次回眸、一次转身和一次承认。

    “被娇惯的小玫瑰,有一天突然离开了温室……”深沉的执念凝聚在他眼中,最终化为嫣然一笑,“那是不是意味着——”

    “我也拥有了,能够摘下他的资格?”

    采下那朵独一无二的玫瑰,放入自己的花瓶,细心地呵护与安抚,直到他再也离不开自己。

    为此,司汤达可以杀死一切妨碍他的人。

    糟糕。陀思妥耶夫斯基后背发凉,虽然他的确知道司汤达的精神不太正常,但在个个都是怪咖的超越者之中,司汤达已经算得上是较为友好了。

    或者说,易于操控。毕竟,他对斯卡特不正常的追求人尽皆知。

    这次,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给处于默尔索的司汤达传递了“斯卡特变小”的这一消息,没想到第二天,司汤达就来到了他在横滨的安全屋,并且自顾自地在这里住下了——带着一箱子的绘画工具。

    让他忌惮的同时,他也深切意识到,司汤达的脑子可能真的不太好使。

    他飞速地瞟了一眼挂满大半个屋子的画,便立刻收回视线。

    他不敢多看,生怕自己被传染上痴丨汉属性。

    司汤达的异能《红与黑》,稀少而强大的精神系异能,作用有两个:一是勾起人心中的欲望与黑暗,二是强行扭曲一个人的情绪,这都需要媒介和时间的发酵。

    因此,国际上也有人把这称之为“病毒”,当被影响到一定程度后,受害者就会直接失去自我意识,变成司汤达的傀儡。

    非常恐怖的异能,只要他想,能够轻而易举地毁灭一座城市甚至一座国家。

    但是,不知该说是幸或不幸,司汤达从未更改过使用异能时的媒介,永远都是他亲手所绘的画作,而且作品的主题同样未曾改变过。

    是的,司汤达只画关于他挚友的肖像画——从年幼到年少,从懵懂无知到风华正茂,从幻想到现实……

    躲在未知的角落中那么久,司汤达悄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画他的一颦一笑。

    11岁的小少年眉眼透着一股矜贵,踮起脚仰着头努力想要勾到书架最上面一排的书,气得鼓起脸。

    12岁时的他第一次开枪杀人,眼中似有某种光芒破碎的残余,可嘴角却又挂着一抹让人看不透的笑。

    13岁时的他自以为成熟,于是被人摸头都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微眯起眼,抿着唇,竟有几分猫咪的娇憨。

    14岁时的他已经找到了愿意付诸一生的珍宝,眸中永远闪烁着亮光,笑容也不再仅仅是一个面具。

    15岁、16岁、17岁——他似乎终于获得了这个世间唯一的救赎。

    直到后来……

    墙上似乎缺了几个时期的画,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在意,因为正好能和他脑海中的印象对上。

    他们初见时,斯卡特19岁,并未被孤独和疲惫所击倒,周身却总是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悲伤。

    他被困在了回忆中。第一次见面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再清楚不过地认识到,他是一颗碎掉的钻石,活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却因为太过清醒,连自己都骗不了,在痛苦与逃避之间挣扎、徘徊。

    那时的他总穿着一身白西装,就像时时刻刻在祭奠某个人——不,现在也一样,只是他更擅于隐瞒罢了。

    曾共事过一段时间的涩泽龙彦,在当时睁着如死水般波澜不惊的眼睛,似乎有些失望,淡淡地为这件事盖棺定论:“原来,你也不过是一个无趣之人。”

    “或许吧,毕竟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他不过是笑了笑,藏起所有的锋芒,没有反驳。

    后来,这个“普通人”算计了涩泽龙彦的死亡,与日本政府达成共识,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横滨栽了一个大跟头,险些翻车。

    真是可怕。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由得咬着自己指甲陷入沉思。

    斯卡特最可怕的,不是出众的大局观,对于人心的把控,与他不相上下的能力,而是这个人,他是真正发自内心,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那么,一个“普通人”为了能够与天才博弈,会付出多大的努力?

    答案是,竭尽所有、不顾一切。

    他一次次地安排、推演,一次次地梳理所有的事件,从细枝末节、蛛丝马迹之中得出结论。

    下出自己的棋子,猜测对手的棋子,掩饰自己的想法,洞悉对方的隐藏,观察每一个细节,排除每一个干扰,然后果断而干脆地在最优处落子。

    他曾经因为一次失误而失去了所有,所以自那以后,他所有的布局都建立在——不论到何种地步,他也能够一步翻盘的基础上。

    他曾以为自己是天才,可那次惨痛的失败在每一个深夜都在对他说——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无法创造奇迹,愚昧无知,悲惨不幸的凡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突然开口:“那如果……那个人,是他放在心上的好友呢?”

    他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缥缈,琢磨不透。

    “……你想让我做什么?”司汤达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深邃的绿眼睛异常平静与死寂——就仿佛燃烧殆尽的柴火。

    “我不会去做的。”他无动于衷地说,“我不会做任何让他为难的事情。”

    “我不想再被他讨厌了——在我们真正和解之前。”

    “所以,也请你不要妨碍我。”

    他的语气仍没有变化,可无论谁都不敢以身试险,拿自己的生命去验证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超越者的玩笑。

    “怎么会呢?”在千钧一发之际,陀思妥耶夫斯基挂上笑容,讨巧地转移话题。

    “我只是想请求您做一件事——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但对我们都有不小的好处。”

    这是最好的时机。他又一次咬住自己的手指,从喉间溢出一声浅浅的轻笑。

    “麻烦你了,尼古莱,邀请我们亲爱的朋友来作客吧。”他抬起头,对司汤达说,“弗兰兹·卡夫卡,这个名字,您应该不陌生。”

    “那位被您的挚友藏起来的小朋友。”

    弗兰兹·卡夫卡,未登记的欧洲超越者,异能力《变形记》是专属于上帝的权力——赋予死物生命。

    如果不是斯卡特早早意识到这个能力将会引来无数人的觊觎,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替他小心翼翼地遮掩,卡夫卡早就被终身监丨禁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岛上了。

    除此之外,陀思妥耶夫斯基更好奇一点,《变形记》能否打破生死的边际,将彼岸之人拉回生者的世界。

    如果卡夫卡做不到……那么,异能体呢?

    “好。”司汤达歪头一笑,脸上竟难得出现几分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情绪,“你想让他把你当做谁?”

    “朋友、挚友,能直接把他关于兰奇的所有记忆都替换成我吗?嗯,最好再让他更依赖我一些。”

    “很简单。”

    说完,司汤达就回过头,小心地将自己的新作取下,再不客气地指示果戈里帮他挂在墙上。

    “歪了,再过去一点,左边、不,还是往右!”

    为了不被异能影响的果戈里闭着眼,安分守己地当个不声不响的工具人,但当司汤达最后说出“好”时,凭着肢体感觉,他能打包票,这分明就是他一开始准备挂的样子。

    “你觉得哪个名字比较好?”司汤达饱含深情地注视着画,目光仿佛穿透了那些油彩,直接与画中人的灵魂相缠绵。

    “《我的新娘》,还是《我的爱人》?”

    画上的少女黑发红眼,眉眼俏丽,笑容恬淡,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手捧花束,眼中倒映出一个人的身影——显然,是司汤达本人。

    她看着她的爱人,她看着她未来的丈夫,她看着她一同走进婚礼殿堂的伴侣,目光是那么幸福与柔和。

    陀思妥耶夫斯基嘴角的微笑有些僵硬,毕竟画中少女的五官与他认识的某个人极为相识——说得更直白一些,司汤达根本就是按照斯卡特画出的这幅画。

    不等他回答,司汤达就落下最后一笔——《我的生命》,这是这幅画的名字。

    司汤达笔下的主角,永远永远都只有一位——那是他最珍视的小少年。

    那些短暂易逝的岁月,全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间,最终在他贫瘠的心田上,开出一朵玫瑰。

    “我很好奇一件事,您两位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如今的局面?”陀思妥耶夫斯基笑着试探,“当然,这也只是我个人一点小小的好奇心,您不必回答。”

    “三年前的欧洲,难道您是为了他……”

    “三年前?”司汤达像是在思索,不久,他想起了什么,“是那件事啊。”

    “我的天使被死去的亡灵揪住翅膀,再也不能飞翔。”他的神情是冷酷的,又夹杂着一些微妙的厌恶,“我知道,他一直是个恋旧的人。”

    “所以他一直走不出来,他总是把一些东西看得太过重要。”

    “作为挚友,我得帮帮他——一直活在回忆中的人,又怎么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我想要帮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因为他想到了事后的一些传闻,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么……

    “我挖了那个人的坟墓,结果,里面空无一物。”司汤达强调了一遍,“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困住我挚友的,不过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回忆。”

    “所以?”果戈里惊奇地插话道。

    “所以我炸了那个地方。”司汤达不以为然地说。

    果戈里总结:“等等,也就是说,你先是去挖了兰奇挚友的坟,然后挖完还顺手炸了墓园?”

    “我才是兰奇的挚友!”司汤达先是不高兴地纠正这一点,再无所谓地点点头,“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总之,去掉碍事的人的痕迹后,我一直等着兰奇能够从过往中走出。”

    “等到了吗?”没有被及时捂住嘴的果戈里在作死的边缘大鹏展翅。

    沉默许久,久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快以为司汤达会恼羞成怒、杀人灭口时——

    他倔强地说:“还在等。”

    啊这。另两人面面相觑,再次确认了一件事:司汤达的脑子可能真的有点问题。

    司汤达或许一开始不是个疯子,但他的异能无时不刻不压迫着他的神经,他又把自己的世界框定到只有一人,将其当做心灵的支柱与慰藉。

    然而,这份感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沉重——到最后,已经彻底扭曲。

    司汤达最终还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常人眼中的疯子——不过,兴许他也不在意。

    毕竟,他的世界里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他的挚友,一样就是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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