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岑晨的同时,谢兰生也在请摄影师。谢兰生对莘野说的那个祁勇念念不忘——只要扛起摄影机就很认真的那个祁勇。
谢兰生也调查了下,发现祁勇也是真爱电影。十来年前,好莱坞的华人很少,有一些人甚至认为亚裔没有艺术审美。祁勇因为喜欢摄影到各公司介绍自己,最后终于寻到了个“捡碎胶片”的杂活儿——摄影、剪辑同属一组,做后期时剪辑室会遍地都是碎胶片,而祁勇的工作就是一天到晚不停地捡,连头都没机会抬起来。后来有一天,某大导演某一场戏需要用到6台机器,可摄影助理不够用,于是导演便叫还在捡胶片的祁勇顶上了,祁勇干的非常不错,从此变成摄影助理。在学习的期间,祁勇自己买了摄影机,还喜欢在演员排练时从一旁摄影、练习,请冲印室帮忙冲洗,再与导演拍的做比较,总结自己的不足之处。他的技术渐渐提升,一次,某个导演在冲印室无意看到他的作品,非常欣赏,从此祁勇熬出头了。虽然没有非常出名,但好歹是摄影师了。
谢兰生知道,如果不是真心喜欢他不可能做到这样。
可问题是,他也爱钱……这不冲突,他可以在满足薪酬的范围内挑选片子。
只能试试了。
谢兰生请莘野弄到了对方的电话号码,又约了个对他们俩都比较合适的时间。莘野说,美国家家都有电话,谢兰生也猜是这样。
事实证明莘野说的一个字都没错。
在电话里,恨不得把一块钱给掰成两半花的祁勇说:“我周薪是两万美元,没这个数咱们免谈!”
一周10万,谢兰生被吓到失语,好半天后才艰难道:“我们这里的预算是……一个月1000,人民币,大约相当于200美元。”其实最初是一月500,调高后才终于到了1000的。
祁勇:“………………”80000到200。差400倍,真行。
谢兰生也没有办法,硬着头皮继续下去:“《生根》剧本挺有意思,影帝莘野都愿意来了,另外一个电影主演欧阳囡囡也挺好的。这部片子,会让大众知道中国也是存在独立电影的,很有意义,很有价值。另外,大家也能知道中国还残留着某些现象,从而帮助某些群体——”
“剧本传真我都看了,还不错,但,”祁勇说:“我不做慈善。”
谢兰生沉默了。
祁勇又说:“我是摄影师,不是制片,也不是导演,基本只能挣个周薪,赚不到吆喝。你的《生根》能不能在电影节上引起关注跟摄影师这些幕后都没什么太大关系。抱歉,我目前还没伟大到不要工资拍公益片。再说了,世界上的公益多了,我就是想拍公益片也不会跟新人合作。你这片子十有八-九在哪儿都不能上映,拍了干嘛?自己看吗?你可能还不太知道吧,想到欧美参加电影节是需要有人脉的,要有知名制片、导演把片子给组委会看。你没人脉,莘野应该也没人脉,所以,您还是请一个月拿1000人民币不委屈的吧,啊?行了,拜拜了。”他现在手里上有一大堆故事差不多、团队更好、周薪两万的电影在等着他接,实在没有任何必要答应这叫谢兰生的。
“喂……!”谢兰生不想放弃,又努力地说服对方,未果,最后只能像祁勇说的那样,先拜拜了。
然而谢兰生不甘心。祁勇掌镜拍的电影他之前也看过几部,最近几天咂摸咂摸,觉得对方水平真是好——罗大经是不过不失,祁勇却能美化画面。现在已经联系上了,他并不想轻易放弃。见过祁勇的实力后别人他都看不上了,或者说,看得上的联系不到,联系得到的又看不上。谢兰生觉得,怎么也得实在实在走不通了再谈回头。
于是,谢兰生又拜托莘野帮他打听祁勇的事儿。
大约一周后,谢兰生从莘野那儿意外得知一个信息:祁勇这人还挺爱国的。因为想要挣些美金,他在1979年留学美国,毕业后就留在那了,然而本质是没变的。他那代人有强烈的“我与祖国”精英思想,更何况,祁勇是1958年4月22号出生的,人民英雄纪念碑被落成那天,可想而知,他周围人肯定不断向他提起这个巧合,某些东西根深蒂固。到美国后,他加入了华裔组织,还参加过不少活动,支持、声援大洋那头在举办的一些活动,比如亚运会。
“……”谢兰生想试试了。
他请自己远在深圳的好朋友拍了一些深圳特区的照片寄给他。
1991年,深圳年轻而又繁荣。
1980到1990这10年之间,深圳人口从33万人到了165万,GDP从2.7亿元到了172亿,人均GDP也从1000元到了10000,其中主要是靠出口。这是全国唯一一个可以“打工”的地方,打工仔和打工妹们涌入深圳寻求机会,而别处呢,还执行着“离土不离乡”的政策,传统农民只可以去乡里的厂、镇上的厂。
总之深圳这座城市与过去是天壤之别。
朋友很快寄来照片。
谢兰生跟莘野两人坐在一张桌子两边看。
谢兰生先拿起一张,挺满意,对莘野解释:“看,这张上面是中英街。”他在报上看到过,“中英街”人越来越多,平时每天一万人,节假日每天十万人,人们疯狂购买洋货,再隔海看看东方之珠。
莘野看看,其实觉得也就还好。顶奢他都用腻歪了,LA的品牌要多多了。
“唔,”谢兰生拿起第二张,仔细看。照片上,火车站的马路对面竖着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百事”“七喜”,而不再是各种标语了。这些品牌正式进驻,不只是在中英街了。
第三张照片则是在深圳口岸拍摄的。来自各国的集装箱一一地被卸货上岸。谢兰生听说,甚至还有高档轿车被偷偷地运到广东,其中有奔驰,也有宝马——
在第四张照片上面,商店商品琳琅满目,而第五张照片上面,化着妆的雅芳小姐正在路上推销产品,这种买卖的方式在其他地方都还没有。
几秒后,谢兰生又拿起一张:“哇,这是深圳证券交易所……!看到没有,好多人啊。”谢兰生听别人说过,去年12月,即便还没得到中央的回复和批准,深圳证券交易所也抢在上海前面“试开市”了,据说深交所负责人硬气得很,说“孩子已经生出来了,还能按回娘肚子里?”
莘野还是一贯的懒懒散散:“嗯。”纳斯达克和纽交所他也从小去去烦了。
谢兰生又看到一张:“这是那个锦绣中华~好像是叫“主题公园”,去年年末才开张的,有各景点的模型呢。全都是按比例建的,有长江,有黄河,还有别的,特别特别好玩儿。”
莘野又:“嗯。”对假景点兴趣缺缺。这上面的东西,好多真的也就那样,何况假的?
后面还有深圳大学、新建好的深圳机场、刚落成的深圳新站。
一直看到最后一张,谢兰生突然兴奋,直拍莘野的手,说:“哎,这是那个……麦当劳!”
莘野:“…………”
谢兰生:“你听说过吗?麦当劳是世界最大的连锁餐厅呢!去年10月才开店的,全中国就这么一家,我朋友说特别好吃!有汉堡包,有炸薯条,还有一个叫“新地”的!嗯,我还挺想去尝尝的,哎。”照片上,店铺招牌红底黄字,一个小丑端坐楼顶,光华楼外人山人海,整条马路水泄不通。
莘野撑头,随口回答:“麦当劳有什么可吃的。”里面都是垃圾食品,光看着就够够的了。
莘野竟然看不起麦当劳,谢兰生一听就不高兴了。从刚才起,莘野就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的,很讨厌。谢兰生嚯一下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莘野,双手叉腰,大声问:“它怎么就不好吃了?大家都说很好吃!我就要吃麦当劳!我非得吃一次麦当劳不可!”
莘野一愣,急忙哄道:“好好好,吃麦当劳,吃麦当劳。”
“……”
“拍完《生根》咱们两个就去深圳吃麦当劳,行不行?”
听了这话,谢兰生的火气消了,又坐下,道:“那倒不用。”
莘野敛眸。
这谢兰生,平时一向开朗、宽和,对他却有小暴脾气。
谢兰生用白皙的手把照片全归拢好了,塞回信封。
莘野问:“你打算用这些干吗?”
谢兰生笑:“先试一试,成了再说,不成就不说了。”
祁勇这人喜欢电影也喜欢钞票,最好都能满足他。
…………
谢兰生跟祁勇要了他美国的通讯地址,说会寄些东西给他,祁勇虽疑惑,也应了。他估摸着寄达时间又约定了下通电话,祁勇也是全答应了,似乎想看一看谢兰生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谢兰生到邮电局买了邮票还有信封。他用舌头舔舔邮票,舔出浆糊,端端正正贴在信封上,又把照片塞了进去,不仅有朋友在深圳拍的,还有他以前在北京拍的。
没用太久,信寄到了。
谢兰生也按照约定再次拨打越洋电话,时间是在洛杉矶的晚上八点,北京时间凌晨五点,他找很久才找到了5点开门的小卖铺。
在电话里,祁勇说:“信收到了……这是哪儿?是香港吗?还是澳门?”
“都不是!”谢兰生道,“上面全是中国内地,深圳特区,还有北京。祖国现在变化很大,日新月异,蒸蒸日上的,一年一个新的样儿,跟两年前完全不同了。可不可以冒昧问一句,您上一次回中国来是哪一年的事儿了?”他北京人,习惯用“您”。
祁勇算算,说:“85年。”
“那现在可不一样了。”谢兰生说,“保准让您大吃一惊。”
“……”祁勇沉吟了一下,说,“我也听说,中国现在变化很大……”
“对呀,”谢兰生也有些心虚,不过坚持着说下去,“作为正宗的中国人,不想回来看一看吗?不想回来感受感受吗?您回国来,住两个月,顺便跟着工作工作,不好吗?也算见证祖国发展了,没有错过大的潮流,甚至可以亲身感受两个月的建设速度和改变程度。要知道,只待几天是没用的,像普通老百姓一样设身处地工作、生活,才好啊。中国现在变化太快了,隔一两年就一个样了,等过一阵再回中国一切可能就慢下来了,这太遗憾了,会错过了腾飞期的。”
话筒对面,祁勇似乎有些动摇:“我是打算回国看看……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去两个月。”
谢兰生又继续劝道:“那在中国,一边工作、一边生活,不更好吗?就可以有千千万万的中国人的感受了。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一边拍摄一边唠嗑你就能更了解中国了。而且,虽然没有正常周薪,好歹也是一份周薪呀!美国往返中国的机票还有您在中国的食宿,《生根》剧组也会出的。9月10月到中国来,11月12月回美国去,过感恩节和圣诞节,休息休息,多好啊。”
曾在中国经历过最困难的六十时代,又在美国渡过过身无分文、穷困潦倒的艰难岁月的祁勇还是能省就省、抠得要死、一分掰成两半花,听到这话,算计算计,感觉似乎也不太亏——他不用付交通、食宿,还能经历祖国发展,见证经济起步。
谢兰生与祁摄影师这通电话打了许久。谢兰生在那小卖铺不得不又买了一张电话卡,是50元的,卡面上有颐和园。
最后,祁勇说他想想。
这已经是巨大进展了。谢兰生也没再逼,最后总结了一分钟,请对方认真考虑。他虔诚地请求合作,已经耗尽一切精力。
结果仅仅几天之后,再通电话时,祁勇就对谢兰生说他可以去中国工作,但最多去两个来月,周薪就按1000元计算——谢兰生在最开始就承诺过的一个数字。
听到这样的答复,谢兰生欣喜若狂,急急忙忙拉着莘野写了合同、传真过去,又让祁勇签字、盖章,传回中国。
接着,谢兰生与祁勇约定回国时间、开机时间,又叫助理小红小绿、欧阳囡囡还有岑晨各自前往拍摄地点,他自己则又对剧本做了一些调整、改动。
直到确定开机时间,谢兰生才猛然察觉现在已经7月份了——自罗大经和张继先撂下挑子退出剧组,已经过了一个半月了。
…………
祁勇回到中国那天,谢兰生和莘野两人亲自赶到机场去接。莘野认识祁勇,他们两个没跟别人一样高举接机牌子。
谢兰生只在去LA时来回做过两次飞机。他上学时,想买机票甚至需要所在单位的介绍信,大家认为只有领导才有资格坐坐飞机,当时他的一个邻居从湖南坐飞机回京厂里甚至专门派了一辆车去接他回家。这一两年民航倒是蒸蒸日上、发展起来了,可谢兰生还是很少坐。
祁勇身材十分高大,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手中提着大旅行包,十分具有艺术气息。莘野一眼就看见了,双手插兜,喊了一句对方名字,侧了侧脸,示意他到出口汇合。
而谢兰生刚一汇合便殷勤地帮忙拎包,嘘寒问暖。
祁勇一出首都机场便迫切地打量四周,看建筑,看马路,看车辆,看行人。
他没忘记,他回来是感受变化的。
然而,当谢兰生还有莘野带着他先坐火车、再坐客车、再坐驴车地赶到了盱眙村时,望着漫天的黄沙,望着满目的土房,祁勇想哭了。
日他先人,他被忽悠着签合同了。
发展呢?繁荣呢?照片上的高楼大厦呢?
怎么实际是这样的!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谢兰生是北京土著,却选择了如此冷僻的一个地方当片场,有完美主义强迫症。而谢兰生还没有车,去大城市要先坐驴车再坐客车再坐火车。正常剧组肯定有车,这谢兰生穷到离谱。他本以为时不时就都能开车回北京的,最差也是回个城市。他在LA住,不怕开车,动不动就一两小时的。
小红小绿、欧阳囡囡还有岑晨全都鸟儿一样欢欣地冲出来,迎接最后一位主创。
尤其小红这女孩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睫毛扑闪扑闪,不自觉地双手合十,叫:“祁大摄!!!”
祁勇:“…………”
小红攥拳,原地跳跳:“祁大摄,您可终于是到了呀!我们几个日盼夜盼,人员终于又凑齐了!《生根》可以再开机了!!!”
“是啊,”小绿道,“暂停好久,都长毛了,还是拍摄更有意思。”
祁勇:“…………”
见摄影师沉默了,谢兰生也挺愧疚的,挽回道:“咱们先在乡里拍一个月,争取能缩到三星期,再回北京拍三星期,最后去深圳度假度假,全面感受三个地方,挺好的。我在北京一同学是北京边上桃树乡的,他说可以把自己家借给我们拍摄内景,我看了,比较合适,可以拍摄屋里边的几段剧情。”盱眙村还没通电呢,几个内景不大好拍。
祁勇木然地看向他。
回北京也还是没车啊?
谢兰生又看看四周,道:“咱们环境是不太好……如果您想毁约也成……我还是出来回机票,也给您结三天的钱。你看看……您要走吗?”
谢兰生的这话一出,周围倏地无比安静,死寂一般。小红小绿、欧阳囡囡以及岑晨八道目光都沉默地望向祁勇。
祁勇只觉得周围宛如有了什么悲伤的BGM,有些烦躁,掉头就往房间里走:“都到这了,还走个屁!三个星期还可以了。”
谢兰生长舒了口气。
自己拍摄独立电影想要请到真爱电影的摄影师和录音师可以说是难于登天,他本以为只能随手再拉两个拍广告的了,没有想到,他想要的主创人员他坑蒙拐骗全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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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来说,外景内景肯定都在这个乡拍,为了剧情,后半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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