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谢兰生与莘野二人到某餐厅吃了意面, 又给欧阳囡囡、岑晨等人买了一些小纪念品。兰生最宠欧阳囡囡,总是希望她能开心,买了一堆杂七杂八, 让大影帝“哼”了一声。他本来想给岑晨买ac米兰的纪念品,不想都灵根本没卖的,于是买了ac米兰的死对头尤文图斯的。
零点左右, 他们飞离这座城市。兰生趴在窗玻璃上向外头看, 有些伤感。此时雪花已经停了,antoneiana尖塔清楚可见, 它的四周几乎都是星星点点万家灯火, 偶尔有车洪流一般在城市的动脉穿梭。远方,阿尔卑斯雪山依旧沉默矗立。
谢兰生在心里说“byebye, toro。”
飞机越飞越高, 都灵, 终于看不见了。
经过两天舟车劳顿, 谢兰生和莘野终于抵达首都国际机场, 疲惫不堪。不过幸好,他们马上就能回到各自的家睡个痛快了。
在入境处,当谢兰生把自己的红色护照递过去后,中国边检那个男人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他, 似在确认什么东西。
谢兰生“”
发生什么问题了吗
大闹天宫后再回来, 他其实也有些紧张, 不大知道“禁拍8年”外会不会有新东西。
难道,难道,他想会不让他进国境吗这肯定是不能的吧他是正经中国公民,他还能到哪里去呢呃,在机场里度过余生
好半晌后,中国边检那个男人对谢兰生点了点头“好,进去吧。”
“啊,谢谢。”谢兰生长舒口气看来一切只是多心。
他把自己手掌翻开,撂在桌上,等着边检还他护照。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却把护照合上而后放在桌子一角,又招来了机场警察在一边儿暂时守着,抬起头来,看着谢兰生,男中音不急不缓,说“进去吧,可以回家了。这本护照被收回了。”
“收回”谢兰生没反应过来,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对方态度其实挺好,又对兰生解释道“这本护照被收回了。您想出国再申请吧。”
“”
到这儿,谢兰生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了
他的护照竟作废了
知道此事在海关方绝对没有商量余地,谢兰生也只能点头,说“好的,谢谢,麻烦您了。”便昏昏沉沉浑浑噩噩本能般地进入国境,连箱子都忘记了提,还是他后面的莘野帮着一起带过境的。
谢兰生完全没想过他的护照会被收回。也就是说,他不可以再出国了。
在被官方禁了以后他本打算继续拍片,觉得,顶多禁了又禁,禁上加禁,最终年限无限叠加甚至会到七八十年。
可是现在不能出国了。
那他还怎么参加展映又怎么卖掉版权呢
生根可以赚到405万,也只够再拍一部片子。
再以后呢
莘野看出谢兰生的措手不及,轻声安慰“没事儿,不影响的。我可以去参加展映,也可以去谈卖版权。”
“嗯”对于莘野的这番话谢兰生没放在心上莘野只是他的朋友,怎么可能为了自己鞍前马后到这种程度,他又不会出演自己接下来的每部电影。不过,莘野至少有一点没错,就是,他虽然不能自己出国却能委托别人出国。只是,委托别人去卖版权这个究竟不大保险,因为对作品最上心的只有导演本人,对作品最了解的也只有导演本人,不论态度还是技巧都是导演最为合适。何况,经过这次的电影节他都已经有经验了,不是生手了。本来以为下一次去谈判版权会更easy些,原来,是会更难吗
人生真是总有“惊喜”。
谢兰生想,看来以后要请一个比较机灵的制片人了。那些欧美销售公司可不会跟阿猫阿狗谈,他们只见导演或者制片,随随便便地叫人去最后肯定一无所获。这回如果不是自己十有八九在“打广告”的那一关就栽了。
可上哪找这种制片呢以前潇湘制片主任基本全是中年阿姨,管钱,管人,嗓门很大。
本来就难的“拍电影”再次变得更艰难了他还需要拉到一个很厉害的制片人。
天啊。
哎,头疼,算了,明天再想吧。
谢兰生到家以后跟母亲说他获大奖了,还赚到了40万5,李井柔却毫不动心,再次说“在国营厂工作多好你看谁有铁饭碗捧却还是要自己单干的人家傻吗大国企什么都有保障,你吃完上顿就没下顿,找对象儿都困难死我昨天问邻居阿姨还有没有姑娘介绍了,人说没有一听就是敷衍人的”
谢兰生“”又来了又来了,消停十天后又来了。
不过兰生还是哄道“净赚15万,我卖一部电影出去够别人挣二十年了,以后谁再说您儿子,就把事实甩他脸上。”
“行了行了,不是那事儿。吃的住的和退休金里里外外都没着落的。大国企能分配房子,你呢”
谢兰生也没有话讲。这两年刚有“商品房”,然而数量非常稀少,平均价格1000块一平,北京还要更高,他肯定是买不了的。
李井柔又数落一阵,最后道“哦,对了,你北电的那个教授王先进刚来过电话,叫你回来后就回电。”
“王老师说什么事儿了吗”
李井柔又没好气道“那谁知道”
“”谢兰生看看挂钟,发现此时是十一点。
“睡觉了吗要不要打呢”谢兰生在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回个电话,因为如果没有急事那顶多是不大礼貌,如果真有急事那可能会后患无穷。
王先进还真没睡觉,他说“兰生,恭喜,听说生根在电影节拿到大奖最佳影片。”
“嗯,谢谢老师,我自己也没太想到。日本版权卖了出去,欧洲则是签了代理,文艺复兴国际公司五年内要卖出20万英镑,否则赔50。”
“哎,也是一个好的结局。文艺复兴国际公司运作能力是很强的。”恭喜过后,王先进在话筒那边突然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兰生啊,是有这么一件事情,电影局的方副局长说希望与你谈一谈。”
“谈”谢兰生的声音委屈,像抱怨,又像撒娇“谈什么,还有什么好谈的。我连护照都被收走了。”
王先进又思忖片刻,才继续说“兰生,你也不要太担心了。处罚决定已经下了,不会变得更严重的。方副局长和我讲了,他只是想跟你谈谈,没那么严肃,你不要害怕。”
“怕倒不怕”好吧,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认了,他死猪不怕开水烫。
“明早八点就过去吧。你等领导,别让领导等你。”王先进说,“电影局的地址知道吗是在进门说你叫谢兰生,去那是找方副局长就好。”
“我知道的。”
“聊完来个电话汇报。”
“好,我会的,谢谢王老师的关心。”
“应该的。那希望你一切顺利。”
“嗯。”
放下电话,谢兰生想方副局长究竟是想“谈”些什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竟然睡过去了,还算平静。梦里他又回到都灵,在纷扬的雪花又看到莘野。
翌日清晨,谢兰生把都灵那套近2000块的西装穿上,出门坐了一段地铁,到电影局“受死”去了。他想显得重视一点、紧张一点,然后死的轻一点。
第一回被机关约谈心里难免有些打鼓,然而,谢兰生知道,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他也只能冷静面对。
方副局长60多岁,有些白,有些胖,梳着背头,戴着眼镜,嘴角边的两大块肉挺明显地赘了下来,谢兰生就莫名想起动画片里的沙皮狗来。他办公室非常宽大,一排书架靠墙摆着,大班台在书架前面,房间东侧有一张大皮沙发和一个黑色茶几,茶几上面铺满报纸。
方副局长让谢兰生坐在班台的正对面,十指交叉,微微笑着,其实还是挺和蔼的“兰生啊,知道自己犯错了吗”
谢兰生说“知道。”
方副局长长叹口气“那,知道已经被处罚了吗”
“也知道,”谢兰生也努力摆出最诚恳的样子来,“8年以内不可以做电影摄制的工作了。”
“嗯,对。”方副局长还保持着十指交叉的姿势,却垂下眼看看桌面,似乎在想要怎么说,半晌以后才又开口,“兰生啊,我呢虽然还没机会见到生根这部片子,但是知道它拿了奖,想来它是具备相当思想境界和艺术水平的。”
“”
谢兰生有一些疑惑了。
他本来已做好了会被电影局痛斥的准备,没想到,这个局长竟然突然夸奖起了他的片子。
人都喜欢被承认,室内紧绷的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很多。
方副局长又继续道“我也看了香港报纸对于生根的报道。说实话,我也认为它跟现在很多电影不大一样,有你们年轻导演要表达的一些东西,有你们年轻导演对社会的一些看法,挺好。这个主题这个内容,个人觉得倒也还好。”
谢兰生“”
不是,这是怎么一个状况
“兰生啊,你是一个有才华的年轻导演,”方副局长又继续道,“虽然犯了一个大错,但以后也可以改正。我们还是非常希望你和凤毛两个导演不要轻易放弃电影。在禁拍的这段时间,你们可以曲线救国,当当场记,当当助理,甚至可以写写剧本,同时,继续学习继续钻研,不要荒废本身专业。只要别做电影导演,我们这边也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仔细想想,这个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其他人在大制片厂也至少要等上6年不是你已经拍一部片了,只要可以改正错误依然会有大好前途,电影局也非常欢迎你解禁后重新执导。”
“”
他明白了方副局长为什么要跟他谈了。电影局也是惜才的,他在都灵拿下大奖,电影局的领导希望他别轻易离开电影,然而自己违反规定,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禁他还是禁到底了。
不过,对副局长刚才的话谢兰生是不赞同的。
他认为在等待当中他会荒废他的专业,他学到的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烟消云散。电影摄制需要练习,就和学画画学写作这些一样,只看不练是必定会不断退步的,学足球学篮球也是,况且,他常常感到时间紧迫,人的一生就几十年,他需要总结、需要进步,没有办法苦苦等待。同时,谢兰生也认为,在漫长的蹉跎当中,他的冲动、他的激情、他的创造、他的灵性,一切都会被消磨掉。他想拍的是“年轻人”对中国的一些思考,希望呈现90年代初中国人的生存状态,这是他在某个特定人生阶段才有可能拍出来的片子,再过几年,一切变了自己变了,中国也变了,他就无法做出来了。
他等不了。他还会拍。他想记录他自己,也想记录当下。
当时,对方方副局长,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两个人又聊了会儿,谢兰生的态度良好,终于,到了要告辞的时间。
方副局长其实看出谢兰生是委屈的,并没有因电影局的“和颜悦色”而好过些,他张张口,欲言又止,几经犹豫几次反复,最后终于长长叹气,对着委屈的年轻人说了一些心里的话“兰生啊,其实,电影局也想给你们年轻导演一些路走。”
“嗯”感觉到了气氛不同,谢兰生又重新抬头。
方副局长说“我们其实也知道,你们这些做导演的个个都有创作冲动,想搞创作,想拍电影,甚至一定要做一定要拍,现在这个厂标制度是有一些为难你们。”
谢兰生“啊。”
他把创作当作生命,最开始做地下电影也单纯是想拍片子。关厂长让再等五年,可经过了许多事后谢兰生已无法相信关厂长的任何话了,那是压垮他这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明白,为何“创作”有指标呢为何非要硬性规定每年只有多少个人可以进行创作呢为什么,大导演们垄断指标,年轻人都不能创作呢为什么,全国只有16个厂长有权决定谁能创作谁不能创作呢唱歌、跳舞、画画、拍照、写作等等,就都不是这样的呀。难道因为喜欢电影一切就都不同了吗连电视剧都放开了呀。
他们心里那股冲动真的很难压下去啊,等几年后再拍的话一切感觉就都没了。本来,1985年,他们这些爱电影的看到82、83年毕业的北电学生受到重视当上导演,心中全都是充满希望,才不管不顾学了导演,可谁知道师兄们却联合“大导”一起垄断电影厂标,把门窗又重新焊死,并没有为年轻后辈争取任何上片机会。于是,他们心里好多故事但却一个都不能讲。
话匣已经被打开了,方副局长又长叹道“其实,我们电影局也想给年轻导演一些路走。在制片厂不能上片,那就自己筹资拍拍,自得其乐,也是个办法。我们也都不想毁了有才能的年轻人啊。”
“嗯”
听到这话,谢兰生被震撼住了。
他本以为电影局是高高在上的老顽固,丝毫不知他们这些年轻人的满腹心酸,可原来他们竟是理解的吗
一切都与想的不同。
“我们本来想先算了,看看以后会怎么样,真有不好的苗头再制止,至少现在还没产生什么不好的结果不是。”方副局长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在旁边的几份稿纸上拍了拍,有些痛心地道,“然而,谢兰生,你被人举报了啊”
“举报”谢兰生抬头,眼神茫然,他问“是谁”
“这不能说。”方副局长说,“但是,不止一份举报信啊,分别来自三个导演,说你影响中国形象在国际的正常传播。所以,你确实是犯了错误,私自拍摄私自参展,既然有人举报你了,电影局就必须处理,不能当作不知道了。”
“”谢兰生也理解。既然别人举报他们,自然没谁会想护着,否则上面追究起来电影局就有重大失职了。
顿顿,方副局长靠在了大皮椅上,又拍了拍那沓稿纸,苦笑“谢兰生,你们离开了制片厂,自己筹资自己拍摄,不争不抢,将所有的电影资源都让给了那些前辈。可是,你们尊敬的大导们依然还是容不下你们啊。”
听到这句感慨,谢兰生呆了。
不管他在电影当中看过多少人性之恶,都依然会因真实世界浑身发冷遍体生寒。
他们已经不要“厂标”了,可是,即使只是出去参加一些欧美的电影节,获得奖项,卖出版权,受到关注,也不行吗也是挡了他们的道吗也是占了他们的利吗
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啊。
他和凤毛把正规资源全部呈给大导演们,冒着巨大的风险拍违规电影地下电影,可是,有些大导演们还是不给他们活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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