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都灵(十三)

小说:独立电影人 作者:superpanda
    谢兰生心骤然收紧。

    众多画面纷至沓来。

    在北京饭店贵宾楼, 莘野推来一张卡片,在自己问卡密码时似笑非笑,说“你的生日。”

    在去都灵的飞机上,他把指尖搭在前座,在自己头靠上他肩时几小时一动不动。

    在电影节的会场前,莘野不顾“影帝”脸面, 跟自己在马路两旁的大树上张贴广告。

    在电影节审片会上, 他把胳膊搭上靠背,让自己先睡一会儿, 他来帮忙盯着就好。

    在罗马街的服装店, 莘野蹲在大镜子前, 给自己整理脚踝, 又给自己打好领带。

    在名叫assion cafe的咖啡厅, 他与bi唇枪舌剑, 最后拿到了珍贵的“20万英镑销售协议”。

    在雪日的波河河畔,莘野收伞与自己走,在巍巍的雪山脚下一路闲聊一路白头。

    在意大利电影博物馆,他抹掉了自己的泪,对自己说“会有个人,爱你, 珍惜你,尊重你。”

    在金奖的巧克力店, 莘野突然间用手指在自己的唇上抹过, 一起品尝顶级的甜。

    在回国的那个机场, 他买来了“国宝”的baci,说这个词在意大利语意思是“深吻”“复数”。

    一幕一幕走马灯般,谢兰生就全明白了。

    自己竟然迟钝至此。而且,莘野若是不直接说他会永远不明白的。

    他没想过。

    同性恋,太遥远了。

    这些人,应该是在电影里,应该是在小说中,应该是在公园、公厕,甚至是在公安局里。他们可以如幽灵般地出现在一切场合,除了站在自己面前轻轻地说他爱他。

    可当“不该”发生了后,谢兰生却并不厌恶。他是一个做文艺的,他骨子里叛逆不羁,在大一时,他也曾经抽烟喝酒染发纹身。他知道,在艺术上,一切“伟大”全部是从颠覆开始,他们追求人类灵魂的独立与自由不驯。

    而且,不得不说,莘野那句“他们只是正巧爱上一个同性的灵魂而已”正好深深触动了他。做文艺的,全都渴望挣脱肉体、追求永恒,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在历史上有数不清的艺术家选择自杀肉体只是一个壳子,它又算的了什么呢。

    谢兰生想,莘野其实很明白他,所以,莘野选择约他出来直来直去实话实说。莘野知道,等着自己主动对他产生“爱”是不现实的,因此,他把心思都说出来,而自己呢,作为一个天生叛逆的电影人不会厌恶,而是知道他的感情、感谢他的感情,把他当作一个可能,在每一个时间节点仔细考虑这段关系从何处来该往何处去、而非从头至尾懵懂无知只把对方当作朋友。

    莘野没想错。如果不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谢兰生也认为自己不会立即把路堵死,不会说“我只可能喜欢女人,绝不可能喜欢男人”肉体又能如何呢本能又能如何呢虽然,谢兰生他一直认为女孩子们非常可爱,更美,更细腻,更敏感,更脆弱,他会选择“女人”的可能性是999,选择“男人”的可能性是01,但不妨碍他想一想。他并不会完全排除与男人相爱的可能。

    可是现在王先进说莘野被“禁”最少两年,最多四年,很可能四年。

    莘野在这没发展了他在香港批判制度,官方肯定不用他了。正规电影有制片厂,非正规电影只有自己。

    让莘野在未来四年只给自己做电影吗,只因自己可能能有01的希望爱上他吗这太可笑了莘野是个“三大”影帝,巅峰荣誉已经傍身,上半年的“赌神”片子又在全港票房第一,只给自己做做电影他还能有什么发展作为一个新人导演,他本人都不大知道下部片子命运如何退一万步,就算成功入围比赛,卖掉版权,那也是部小众电影,会在国外文艺影院看华语片的人能有几个莘野应该被看到啊,他应该是发光的,应该走到华人演员金字塔的那个塔尖去。何况,演员不似摄影、录音,是必须要挑角色的,莘野可以在全世界的本子里选最适合的,包括美国、欧洲、香港、台湾,塑造更多经典角色,而不是只拍自己的多少演员演上几年好的角色才有一个。再说,他自己的下部片子无需莘野演男主角。

    莘野搭上一切未来,只为01的“相爱”可能吗这是施舍吗

    谢兰生感到,莘野毕竟只有21岁,才刚从harvard毕业半年,在本职再游刃有余,在“兼职”再才华横溢,在感情上却始终是带着莽撞以及无畏,不顾一切,他只考虑爱情、爱人,或者还有一些别的,比如热血,比如改革,却丝毫没考虑自己。

    可谢兰生承受不起。

    他不可能因为那“01”把莘野给捆上四年。

    演员生命一共才多久20出头正是辉煌。

    他承受不起。

    “莘野,”下定决心,谢兰生的一把声音在冬日里有些苍凉,他说,“你要不要先回美国。”

    莘野全身明显一僵。

    谢兰生又继续说道“这个就是我要说的。”

    莘野站起来,垂着眸子看谢兰生,两手插兜,问“这是为了我的感情,还是为了我的事业”

    “都有。”谢兰生只看着脚尖,却没看莘野,咬咬牙,狠狠心,道“我不可能接受男人,我只感到非常困扰。”

    顷刻间,二人之间死般沉寂。

    “莘野,谢谢你的喜欢,”谢兰生道,“但我只会喜欢女人,美美香香的女孩子。那莫不如别再见了,否则,你会产生错误期待。”如果话不直接说死,他担心他不愿意离开。

    莘野还是没有说话。

    “咱们再说你的事业。”谢兰生的声音冷淡,“在未来的四年时间你有什么具体打算”

    “拍拍你的,拍拍那个什么毛的。而且,你在都灵拿了大奖,还会有人走这路的。”莘野果然颇无所谓。

    谢兰生却“嗤”地笑了声“我下部片的男主角开篇就是50多岁了,而孙凤毛的男主角会继续是“小孩子”,再下部片也差不多。”

    兰生顿顿,又接着说“等其他人这靠谱吗8年禁令已经下了真会有人铤而走险肯定是要观望观望。退一万步,这四年里,真又有人走这路,会是几个两个三个其中能有出色到了符合期望的程度的吗他在哪年才会出现变数太多了。莘野,你不要说,任何新人的你都接。太可笑了。而且,每个导演都有自己心目当中的男主角,莘野,就算你的演技再好也不适合所有电影你知道人要拍什么而回美国就不同了。好莱坞在黄金时期,香港也在黄金时期,你会中文,也会英语,作为一个顶级演员你在那边更有发展。”

    莘野扬头看看天空“你说这些我也想过。在当演员的间歇期做做制片也是选择。我能帮着卖掉版权。”

    毫不犹豫,谢兰生他再一次地打断莘野“别扯了。我这不是好莱坞,制片人没什么用处,也就只能卖卖版权了。可是,莘野,你是喜欢我,不是喜欢卖版权,更不是喜欢整整几年光给一人卖版权。大材小用莘野,你能说,你真心爱卖版权吗”

    莘野无法回答。

    当然不。

    “你真心爱的是表演,我还记得你说的话。”谢兰生道,“在把胶片寄到澳洲时,你说,刚从harvard毕业时觉得演戏挺无聊的,但四个月相处下来你的看法已经变了。你还说,你的水准还远不够,你还需要再去观察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理解各自不同的立场,再用自己琢磨出的技巧进行夸张、放大,这很有意思第二十章。”

    “”

    “那么现在,就满足于蹉跎时间给我当当制片人吗”

    谢兰生知道,莘野可能比较想在中国电影市场化后自己开个电影公司,也许是4年后,也许是8年后,也许是12年后,也许更久,可是那跟做做“销售”完全不同,天差地别。

    “”

    “莘野,我的水准有限,你再去跟知名大导拍拍戏吧,学学习。既然喜欢当个演员,就趁着你这个年纪尽可能地磨炼演技。那些大导是不同的,远远比我能帮助你。”他只是个北电学生,自己尚且年轻稚嫩,他又能让莘野事业进展到哪儿去呢

    “兰生”

    “莘野,”谢兰生还看着黄土,“你今晚就回美国吧。你在香港太嚣张了,一个不好,护照没了,想回美国都回不去了。你的家人都在美国,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谢兰生的护照没了,不想莘野护照也没了,虽然这个可能很低。

    莘野还是无法回应。

    “回去就别回来了。”谢兰生又继续说,“好好儿拍那些电影,别总惦记来这边了。”

    “我”

    “莘野,”谢兰生终再下狠心,“我不会见你了,绝对。你来中国也没有用。你知道我,我说到做到。”

    末了“好莱坞的那部电影马上就要开机了吧据说需要拍摄一年赶紧签吧,别犹豫了。”

    莘野愿意将就将就,为了爱情,为了别的,可谢兰生没办法让莘野来这给他“考查”看能不能发展发展。

    如果自己同意他来,莘野会用各种各样的理由长期留在中国,而在美国拍片也会心里长草不得安生,跟不走也无甚差别,顶多只是程度不同。而且,依莘野这“想一出是一出”的离奇的性子,谢兰生是真的怕他再作出些什么妖来。

    他999不会喜欢莘野,折腾人家干什么呢。

    不如趁早断了念想。

    这四年,他不会见莘野了。

    21岁年轻男人的爱,来的时候凶猛无匹,去的时候去驱霆策电。在见不到的时间里,那青春期的荷尔蒙会消退到干干净净、了无痕迹。或者说,这也许只是很简单的性欲上的吸引罢了。

    一个人的一生当中应当会有数次动心。自己就如一颗萝卜,突然之间被拔掉了,其他萝卜会立刻把坑挤上的。

    对面,莘野看着谢兰生,问“这就是你希望的吗。”

    谢兰生说“嗯。”

    莘野听了,很久很久都没说话。

    莘野只觉胃沉甸甸的。那似乎能实体化的沉痛牵着五脏六腑,他几乎可以看见它漆黑的颜色。他宛如是站在海边,海水原本清澈见底,突然一记重锚砸下,水底瞬间掀起泥沙,将水搅得浑浊一片。

    而谢兰生也干挺着,不露出来一丝退让。他只看着面前黄土,平静着,绝情着,一点目光都不给对方。

    一根紧绷的弦横在两人中间,只要轻轻地碰一下,那根脆弱的弦便会“啪”地断裂。

    环绕在两个人之间的是响彻云霄的沉默。

    万春亭前,有一大群的小孩子跑跑跳跳,笑声天真,宛如无数小皮球儿,刹那之间从这边滚到那边,再从那边滚回这边,无忧无虑。

    五分钟过去了,谢兰生还是没抬起眼睛,莘野知道他的决心,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挽回什么。平生,他第一次感到“后悔”,后悔自己轻率表白,以至于被推落悬崖、一片树叶都捉不到。

    太阳彻底落下去了。莘野眼中反射出的金红色光也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变成一片深黑。

    在静谧的气氛当中故宫变得层次不清,有些显得黑苍苍的,白天那样金碧辉煌,此时却隐在了浓重的夜色当中。北边,白塔下的湖也暗了,只反射着人造灯光,在城中心像圆睁的一只眼睛在望着天。

    黑漆漆的天幕当中仿佛正栖息着群神,对方早就已经知晓他们两个此刻的命运。

    太阳落山,天也骤然变得寒冷。冬季的风尖声叫着,宛如夹带了哨子,山顶的土聚到一起在地上滚、在地上蹿,好似一群小黑蛇。山上,树木距离天空很近,磨着天,咯吱咯吱的,像扫帚在嘶啦嘶啦地扫。刚刚漂亮的云彩在这会儿却如大黑块,挤压着,翻滚着,急于要办大事似的,千军万马一般地由远至近奔腾而来。谢兰生的小发热包此刻已经凉透了,像冰。偶尔有风吹过脸颊,吹得他痛肤彻骨。

    莘野看着兰生,兰生看着脚下。

    这段时间对谢兰生来说的确度秒如年。最后,当游人都散去了,谢兰生才听见莘野在他头上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而后莘野转身下山。

    他的衣摆飘了一下,谢兰生想伸手去抓,却克制住了。

    莘野走后,谢兰生在黑暗当中默默地抽了一根烟。他夹着烟狠狠地吸,压进肺里,却不吐出去,只憋着,而后忽然一个长吁,把一大口全喷上半空,那些烟会罩他的头,让他不被别人看到。

    他讨厌自己。

    当晚,莘野回了美国。

    或者说,被谢兰生逼回了美国。

    那是1991年12月21号,谢兰生记得很清楚。

    因为,仅仅四天以后,在西方人欢度圣诞时,中国的街头巷尾就全都在议论一件事对每一个中国人都具有极其特殊意义的苏联,解体了。

    戈尔巴乔夫辞职,苏联“老大哥”灰飞烟灭。

    谢兰生也忍不住想红尘俗世,合合分分,人聚人散,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这个世界看着挺大,其实道理就那么多,无非是能在一起、不能在一起,十分简单,早该习惯,文人才会一茬一茬伤春悲秋唏嘘感怀,用不同的话讲同样的事。

    莘野很快就会忘记他了。

    art 11991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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