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圆满》(二十)

小说:独立电影人 作者:superpanda
    对“怎么整台录音设备”这个问题, 贾婷根本没有回答, 而是原地一个转身, 直接跑着就离开了, 跟只兔子似的。

    谢兰生让岑晨去问哪儿能修录音设备, 自己则是坐着寻思几个购买的方案。他实在是无法相信一个刚刚毕业的小丫头片能弄一台录音机来。

    结果事情出乎预料。

    仅仅两个小时以后副导贾婷就回来了,此时剧组的其他人正在一家小餐馆里。

    “谢导”她说着,一把扯开一个背包,谢兰生一眼过去就看见了一台录音机, 而且居然还是纳拉nagra。

    谢兰生眼都瞪圆了, 问“哪儿来的”

    “嘿”贾婷声儿还挺大的,“北广的”

    谢兰生则皱皱眉头“你不是都毕业了吗北广居然二话不说就把器材借给你用还一借就一个多月”谢兰生拍生根时的摄影机是北电的,但它因为录音坏了早就已经被废弃了, 经年累月躺在库房, 王先进是明白这点才让他们拿出去的。

    “老娘是谁”贾婷说,“广播学院录音机多。我上课的一个老师是录音艺术的系主任,他认识我,我是跟他借出来的我说我要拍个电影,可录音机不能用了”

    谢兰生被广播学院的自由度给震惊了,他问“你一说借, 他就给了”

    “当然不”贾婷瞪着两只杏眼, “张老头他不同意啊我都保证不泄密了, 他还是不同意然后我就站在办公室前跟系主任撂下话了我天天来我天天借他要不答应, 我就跑去走廊那边的大厅里静坐我不动手, 我就静坐请求学校支持学生拍电影的创作自由请求学校体现学校应该有的先锋性质”

    谢兰生是真的呆了, 问“然后呢”

    “然后他要烦死我了,就给了台录音机呗让拍完了这部电影第一时间还给学校。”反正北广是大学,电影局又管不到它,据说明年毕业分配都要全部取消了。

    谢兰生“”

    原来是靠耍臭无赖吗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为拍电影,谢兰生本以为自己够蛮的了,也够匪的了,结果,在一大群电影人里他似乎还是文明的,这不,贾婷直接撒泼打滚了。

    他又想起别的一些独立电影人的经历。有人天天拍tv用以筹资拍摄电影,有人求爷爷告奶奶,还有人总在打听富婆

    他们有种矛盾气质。敏感、矫情、还理想化,同时又有一身匪气,是主流的电影界人永永远远看不上的。他们一方面被说无病呻吟,一方面又被说不守规矩。

    可这一路是精彩的。谢兰生会永远记得设备的王先进、把生根当自己电影的nathan还有hunter两个人,叫他过去蹭日本发布会的森田小姐,还有,在他资金捉襟见肘只能购买9本胶片时自掏腰包又送了他一本胶片的乐凯工人当时那个工人非常焦虑,因为他凭经验知道9本胶片绝对拍不完,绝无可能,而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个工人是正确的。

    谢兰生知道自己已经度过至艰至难的时刻了。在国际上获奖以后他有更多资金在手了,不用总是东拼西凑,而且也有专业演员愿意加盟了,要知道,在拍前面几部片时,除了莘野,他只能请朋友出演,或者请朋友的朋友,比如欧阳囡囡,演成什么样儿就是什么样了。

    没一会儿莘野来了。演员副导还有莘野去面谈了几个配角,刚刚结束。华国光是演员副导,主要负责挑选演员,而莘野跟那些配角会有一些对手戏,也跟着看看。这会儿华国光已经回酒店了,可是即使莘野没戏也尽量跟兰生一起,他担心会再次发生女演员被骚扰的事儿。

    执行导演于千子在第一时间汇报一切,莘野听到谢兰生用自己身体焐摄影机时,有点苦涩地看着他,说“我才离开几个小时。”

    他真的是常常觉得,电影消耗兰生的命。谢兰生写本子时烟不离手,到筹备时呢,又酒不离口今天喝一顿,明天又喝一顿,为了场地,为了别的,总要应酬。等开拍了又不睡觉,一天最多四个小时,拍生根时蹲在门口叼着电筒写写画画,拍圆满就坐在桌前研究走位直到天亮,都差不多。饭也有一顿没一顿的,有时一天就吃一回,也是就着汤扒拉扒拉,别人说他他还急,嫌人打断他思路了。好不容易放个电影还要摔到小腿骨折。现在呢,又加一项拍摄器材冻关机了还要自己拿肉体焐。

    真是

    可矛盾的是,谢兰生并不感到苦。电影消耗他的生命,但要没电影的话,连这点命都没了。

    被莘野用这眼神看,谢兰生又有些复杂。在他看来理所应当,莘野竟会关注、疼痛。谢兰生的全身汗毛微微有点飘起来,过电似的。

    “莘野,”谢兰生把话题转开,他两只手拢进袖子,好似东北的老大爷,给莘野把换录音机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说,“贾婷真是太牛逼了我本来还寻思呢,能不能请某个朋友买了器材带来中国,谁知道,贾婷直接撒泼打滚把北广的借出来了”

    莘野显然也没想到还能这样要来东西,抬抬看看贾婷以及岑晨他们,却也没有非常在意,又看了看谢兰生的两只手,问“很冷”

    “挺冷的过不几天就冬至了。我还打算把我爸的军大衣给拿出来呢,那个特别暖和,你肯定没见过。”

    莘野又问“没带手套”

    “没。”谢兰生说,“早上突然找不着了。”他对生活一向粗心。

    莘野叹气,将自己的皮手套摘了,把谢兰生两手扯开,一只一只的皮手套戴上“行了,戴着,你还需要拿本子看,拍完再还。”

    谢兰生就本能一般把手指头都抻直了,方便对方的动作“啊。谢了。”

    手套里面暖烘烘的,有点儿大,带着体温。

    先罩过莘野的手,再罩他的手,宛如间接牵手一般。

    居然感觉还挺好的。

    此后一切都挺顺利。

    下午四点离开片场,剧组一行去吃了饭,接着晚上又拍了两场,终于收工,回宾馆。

    谢兰生是不会歇的。他用锡兵排演走位,一会儿化身成角色a,念a的台词,一会儿又化身成角色b,念b的台词,把整场戏再走一遍,看看时间,也看看感觉。谢兰生无比入戏,演女人时提着嗓子说,演孩子时学着童音说,演老人时哑着嗓音说,偏偏表情还很正经,非常认真非常投入,见过的人都很震惊。

    谢兰生觉得,作为导演,他一定要先进角色,先打动自己,这样才能打动演员再进一步打动观众。

    排完差不多是十一点,兰生想跟柳摇、莘野再说一说明天的戏,于是走去柳摇房间。

    柳摇的门正半掩着,他敲了敲,轻轻推开,却惊讶地发现大家都在。

    小绿大叫“谢导”

    谢兰生笑“干什么呢”

    “啊”和柳摇在一间房的小红“噌”地跳起来,“我买了块橡皮泥刚放暖气上烤软了”

    “哈橡皮泥”谢兰生走近了一看果然,一盒“采文”的橡皮泥板板正正摆在地上,12色的,一个颜色占一块儿。

    呃,小红这么有童心呢

    “柳摇姐姐好厉害的”小红说,“谢导谢导,您瞅瞅呀”

    “”谢兰生望过去。

    真的。柳摇正用黑白两色循序渐进地捏熊猫,可谓心灵手巧。她揉了个白色的圆儿当头,又揉了个相似大的圆儿是身子,接着贴上黑的耳朵、白的鼻子、黑的鼻尖、白的尾巴,还有黑的眼圈、白的眼珠。接着柳摇又去捏手,她把一块大一点儿的和三块小一点儿的白泥一一贴在黑的“手”上,当脚垫儿,非常可爱。

    “谢导,”小红说,“您会捏吗”

    “我不会。”谢兰生摇摇头,“这玩意儿开始流行时我大学都毕业了。我只会捏玫瑰花,还是陪我小表妹时她示范给我看的呢。”也就只有柳摇这样爱手工的才会弄吧。柳摇还会剪纸,曾经送过兰生一只大老虎,挺威严的,据说布艺也很拿手。

    小红问“怎么弄”

    “我试试。来,腾个地儿。”谢兰生在地毯上坐了,把红色泥兑了点黄,接着搓出一堆圆球,拍扁了,又用彩笔压压边缘,把第一块卷在一根小牙签的顶端,当花心,又把剩下的卷在外围,一片片的,当花瓣。花瓣越往后面越是绽开,层层叠叠,非常好看。他一边粘,还一边哼经典电影天涯歌女那首插曲“玫瑰玫瑰情意重玫瑰玫瑰情意浓长夏开在荆棘里玫瑰玫瑰我爱你”他没唱出歌词来,只是哼。

    最后粘上两片叶子,“红玫瑰花”就完工了,谢兰生还算满意。

    “哇谢导”小红赶紧接过来看,“这朵花儿能送我吗”

    谢兰生刚想答应“好”,就瞥到了插着胳膊站在外围的莘野的眼神。其实莘野没有反应,没有表情,但谢兰生知道莘野在沉默地看着自己。

    挺莫名地,他就把花拿回来了“得了。你一个22的大姑娘,要让未来的男朋友知道你管男人要花,就嫁不掉了。”

    小红翻着白眼说“不至于吧”

    “有备无患嘛。”谢兰生依然是盘腿坐在地上,说完直起上身,举着花儿,递过去,“还是给郎英比较安全。”

    莘野明显愣了愣,好半天才伸出手去,捏着牙签,碾了碾,转了转。

    亲手做的玫瑰花吗

    还挺好看。

    可以放在滴胶里吧

    谢兰生的一些试探他其实是看在眼里的。莘野也知道,谢兰生并不是在试探自己,而是在试探他本人。谢兰生想知道,他每向前迈出一步是欣喜的还是其他的。

    莘野很有耐心,并不着急。他可以等,也不在乎等。或者说,他最擅长的就是等谢兰生。他同时也循序渐进,布置天罗地网,诱惑对方,碰触对方,保持节奏一点点来。

    谢兰生撑着膝盖缓缓缓缓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柳摇,又看了一眼莘野,转过身子往外面走,同时随手勾勾食指“柳摇,莘野,来我房间,说说戏。”

    柳摇连忙点头答应“好。”

    因为柳摇是位女士,谢兰生先跟她说戏“柳摇,这段戏的重点是什么这段戏的重点是到时候,你从这里开始走,到这里,停顿一下,左右看看,然后继续走这个镜头上一镜是下一镜是那为什么走这一段因为女主走这一段,可以还可以”兰生讲戏非常细致,他会剖析他的意图,演员在他的手下能最迅速地得到成长。

    12点左右柳摇走了,兰生继续给莘野讲。

    到1点时,兰生照例让大影帝坐在桌前摆摆锡兵,回忆一下走位等等,确定自己都明白了,有时间就即时问。他自己则靠在床头思考有无任何疏漏。他在脑中过电影般回忆刚才做过的事他对影像最为敏感,这种方法非常好用。

    结果,因为睡眠严重不足,谢兰生实在太困了,等着等着,他身体就向下一滑,躺在被罩上,只有头还靠着床头,“望”向莘野,睡着了。

    谢兰生他本来只想阖上眼皮眯一下,要睡沉了就醒过来,没有想到真睡过去了。

    房间白天被收拾过,他就躺在被罩上面,穿着衬衫,睡成一个字母“”,不过头的那边很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谢兰生在睡梦当中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一只手抱着他肩,还有一只手抱着他腿,把他向下移了移,刚才还在拗着的头一下子就变舒服了。

    接着,谢兰生又感觉自己上半身被抬了起来,压着的被被抽走一截,而后他的上半身又被抬起来,棉被再被抽走一截,几秒钟后,被抽走的那床棉被挺轻柔地覆在了身上。

    谢兰生“”

    谁

    想了想,没想明白,谢兰生把眼睛睁开,还迷迷瞪瞪的。

    却一下看到一双好看的眼。狭长、锐利。

    莘野问“弄醒你了”

    “没,”谢兰生又半梦半醒,“莘野,麻烦走时把灯关上。我接着睡。”他可以在床上脱衣服,很方便。

    莘野问兰生“不洗脸吗”

    “算了。”

    “你是不是天天不洗”

    “晚上不洗,没时间。”有那洗脸的功夫再琢磨琢磨台词多好。

    “也不刷牙”

    “刷偶尔不刷。”

    谢兰生又闭上眼睛。

    莘野叹气,知道谢兰生一向糙。

    他走进了洗手间,架起脸盆,在水龙头下接了一些冷水,又用暖瓶倒了等量热水,试试水温,把谢兰生的擦脸巾按进水里洗了洗,又端着脸盆走回床前,投投毛巾,展开了。

    谢兰生刚迷迷糊糊又睡过去就突然间感觉自己的脸颊上温温热热的,很舒服。

    莘野给他轻轻地抹。谢兰生的毛巾旧了,早变硬了,莘野担心对方会疼,动作小心,却十分仔细,先是额头,再是鼻梁、下巴,而后是脸颊,最后是脖子。

    擦完,莘野提着毛巾出去,又拿着牙缸回来,里面有大半杯温度正好的水。他另一手还拿了支挤好牙膏的小牙刷。

    “来,兰生。”莘野说,“先漱漱口,然后吐在盆里就好。不用牙线也就算了,不用牙刷悠着点儿吧。”

    谢兰生还闭着眼睛,却挺听话地接过牙缸,似乎本能般地知道这个声音可以信赖。

    然而,上唇刚碰到水,水才进去一点点儿,谢兰生就在一瞬间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了他抬起头,让那点水退了回去,把牙缸也放下了

    不是,莘大影帝在照顾他洗脸还有刷牙

    他赶紧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刷我自己刷”

    说完挣扎着起身走进厕所,两只脚还匆匆忙忙的。

    给他洗脸这种事儿他爸妈都从没干过。谢兰生妈是典型的北京女人,嗓门大,风风火火咋咋呼呼,谢兰生爸也是典型的北京男人,最喜欢侃侃而谈,也最喜欢说“现实”,泼冷水。每天饭后,谢兰生爸就会坐在小客厅的单人沙发上,翘着腿,对天下事高谈阔论,拖鞋挂在脚尖儿上,前后晃动十分惊险。李井柔和谢运夫妻是很好的父亲母亲,但对细心还有温柔谢兰生是不习惯的。

    莘野

    谢兰生总觉得,自从再次见到莘野,他也开始不干脆了。缠缠绵绵黏黏糊糊,左思右想来回揣摩,恨不得把自己的心一片一片都分析明白,这样也不知道好是不好。

    而另一边,莘野仍然坐在床边。他垂着眸子,看着手里的搪瓷缸,若有所思。莘野几根修长有用的手指头捏着杯口,晃了晃水,好像那是香醇的酒。床头灯光是金黄的,水中自然映着碎金。过了会儿,他看了看浴室方向,还是控制不住,觉得这水因为碰过他的唇而带了魔力,能让人兴奋,能让人愉悦。他全身僵硬,把漱口水喝了一口。

    水在舌尖含了会儿,他也没管水生不生,喉头一滚,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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