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吻月其十五

    “禀告将军, 此处离京城还要走一个时辰的路。”斥候翻身下马, 气喘吁吁地禀报。

    被称为“将军”的人高坐于马背之上, 正拿着水囊大口喝水,喉结因为吞咽的动作上下颤动。他松开水囊, 垂眸看向斥候,嗤笑一声“皇上还等在城门口为我接风洗尘呢”

    他一身银光闪闪的铠甲, 却看不出多少露出鞘外的气势, 通身气质像是生在富贵人家,背挺得笔直,表情却懒洋洋的, 只在低眉勾唇间, 透露出一点只有经历过沙场厮杀才有的锐气。

    听到这句话语气里透着的对皇室的大不敬,斥候的心吓得多跳一拍,却不敢表达出自己的胆怯恐慌,恭恭敬敬地如实回答“接风宴已经准备好,皇上就在城楼上等您回去。”

    “吩咐下去, 就地休息, 推迟行程, 明日再回去。”楚离绍拍了拍马头,扬声道, “我倒是看看,皇上愿意等我多久。”

    他只随身带了五十个亲信, 剩下受他控制的百万大军都留在了边疆, 由烨王爷操练。人数不多, 且都是皮糙肉厚的汉子,随地扯个营帐就能歇息一夜,听了楚离绍的话,立刻准备就地扎营。

    斥候跟在他的马后面追了几步,“可是将军,皇上”

    楚离绍回头,眼神冰冷地看了他一眼。

    明明刚入秋,天气还很热,斥候却觉得像是被扔进冰窟里,被楚离绍的眼神吓得跪下来,身体不停地颤抖,“将、将军”

    楚离绍欣赏片刻他颤抖的背脊,拔出腰间的佩剑,银光一闪,指向斥候。

    他带着笑,平生万种风情尽堆眼角,唇角的弧度还能品出一丝温柔的意味,仿佛刚才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只是斥候的错觉,“你这么怕干什么,难不成你是狗皇帝派来的卧底”

    斥候抬起头,剑尖恰好抵在他的鼻尖,尺度把握得极好,只戳破一层油皮,没有流下一滴血。他一垂眼,就能看见这把名剑的反射着白光,照亮自己的脸。

    他吓得又低下了头,哐哐往地上磕头,“将军,我对您一片真心,您为什么会怀疑我啊而且皇上是真心想重用您和楚家的啊您立下这么大军功,就连程世子也压不住你的威风。您不是讨厌他已久吗只要您肯依附皇室,想要的不就都能拿到了吗”

    地上有坚硬的石头,没一会儿,就有鲜血流了下来,一想到楚离绍对待敌人的处理方法,斥候吓得脸色惨白,半点儿也不敢放慢速度。

    楚离绍含着笑翻身下马,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动作间透出轻蔑的意味,道“你怕什么我又没说不愿意依附皇室。皇上对我恩重如山,我不是不知感恩的人,我开个玩笑而已,你反应不至于这么大,先起来吧。”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斥候松了一口气,刚撑着酸软的双腿站起来,背后就忽然出现两个士兵,一边一个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拖走。

    斥候连忙反抗,却怎么也无法挣脱两个身强体壮的士兵的桎梏,无助地求饶“将军将军我知错了”

    士兵们把他拖到一块巨石后,他的求饶声逐渐消失,不久就传来几声惨叫。

    楚离绍面无表情地从衣服里抽出一角干净的布帕,擦拭起自己触碰过斥候头顶的手,五根手指的指甲底部逐渐浮现出淡青色,是中毒的迹象,若不是仔细看,很难发现。

    亲信连忙拿出水囊,倾倒出清水帮他洗手,“将军,这个人是”

    “狗皇帝将这个眼线安插在我身边两个月,我懒得拔除而已,他就以为自己隐藏得很成功,一回京城就忍不住暴露自己的真面目。刚才他趁我不注意时,往我身上下了毒解毒丹拿来。”楚离绍流露出厌恶的神情,用力到将自己的手擦拭出红痕。

    亲信连忙从腰间常备的布包里拿出解毒丹,愤恨地说“这狗皇帝也太恶毒了,不得好死。”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被下毒,亲信早已习惯,却难以消去心中的愤恨。他跟着楚离绍出生入死多年,楚离绍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就越过坐在龙椅上骄奢淫逸的皇帝了。

    楚离绍勾唇,没有就着清水,直接咽下了苦涩的解毒丹“人真的越老越糊涂,我父兄死于他手中时,他就该杀了我。不然,现在就不用这么费尽心思来害我。留那斥候一命,把他打得半死,送到程时那里吧。”

    楚家的权势与在民间的名声始终让老皇帝忌惮,哪怕这一代的独子楚离绍刚上沙场时怀着一腔热血报国的心思,老皇帝也没有放弃杀害楚家。若不是楚家世代遗传的疯病是楚离绍致命的弱点,老皇帝因为这一点迟迟没有对他下手,否则他早就在边疆的风雪里变成一具冻骨了。

    本来程时与楚离绍会一起回京城,楚离绍也不需要担心这些,安安稳稳跟在程时身后与他互相利用。只是不知出了什么意外,程时提前走了,楚离绍也就懒得再与这个斥候伪装下去了,直接撕破了脸。

    老皇帝虽然老了,但还是留有几分精明,花了大力气培养出一个顾锦时来。

    只是,可惜了。楚离绍一想到老皇帝真心信任着程时,就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他虽不知程时对皇室是什么想法,但这突然回京的举动,背后一定藏着些什么。

    亲信小心翼翼地询问楚离绍“将军,那我们需要现在回京城吗”

    “为什么要回去让狗皇帝在城楼上等着,今夜就在这里,让大家好好歇息。”楚离绍舔了舔淡红色的唇,舌尖因为中毒,泛着奇怪的红色。

    回京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今夜可能是唯一能好好休息的夜晚了。

    楚离绍率领着亲信在京城郊外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拖到中午才回去。

    不出所料,城门口的守卫见到楚离绍一行人,表情都很古怪。

    楚离绍坐在马上,睁眼说瞎话“昨天路上出了一些事情,所以本将军到现在才回来。”

    这可是不敬皇室的罪行,被他用一两句瞎话就敷衍了过去,亲信骑着马跟在楚离绍背后,悄悄捏了一把冷汗。

    守卫们对视一眼,终究忌惮楚离绍拥有的半块虎符,大开城门放楚离绍进去。

    因近日边疆的胜仗,再加上楚离绍派人刻意在民间为自己营造好名声,哪怕他昨天爽了皇帝的约,除了心怀叵测之人以外,无人在意。不知政事的百姓们一见到楚离绍身后支起的旗帜,纷纷欢呼起来,往楚离绍身上扔花。

    楚离绍拉住缰绳,以免身下这匹新买的马受惊去踩踏百姓。他面上带着淡淡的笑,笑意却未进眼底,避开了百姓投来的鲜花。

    他模样俊,就算身上戴了花也不奇怪,身后的亲信却苦着脸遭了殃,一群三四十岁皮糙肉厚的大老爷们身上带着花瓣,看起来实在好笑。途经花楼时,围观的青楼女支子们更是捂着唇嘲笑起来。

    楚离绍下意识抬头一看,本以为女支子们会盯着自己不放,谁知她们很快就移开了眼,口中讨论着别的话,不无幽怨地抱怨道“程小公子好久没来了”。

    程小公子。

    楚离绍默念了一下这个称呼,隐隐约约猜出这个人便是那位养在烨王府,名不正言不顺地位尴尬,却得到了许多人偏爱的小公子。楚离绍记得,程时就是在收到他的信后,立刻返回京城,舍弃了唾手可得能使自己封爵的军功,烨王爷本来是要责骂他的,一听到程小公子的名字,立马允许程时回京。

    真的很有趣。

    楚离绍唇角噙着笑,拂去了衣上落花,循着熟悉的道路回到了将军府。

    亲信们都是将军府培养出来的,经过严格的筛选,都把楚家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所以自然也跟着楚离绍住在了将军府。

    将军府太久没人住,只有一个老仆守在门房里,他一个人将就着可以住,对于楚离绍一个将军来说,实在有些破败了,还得耗费时间修葺。年龄最大的亲信因为自己的粗心而有些自责,连忙去雇人来收拾,趁着他们忙来忙去做家务,楚离绍顺着小路进了后宅。

    整个楚家只剩他一个人,故而后宅也空空荡荡,繁盛的树木后盈着一汪秋水,上面浮着几朵破败的莲花。

    楚离绍记得,这片池水是自己四岁时,父亲让人挖出来的,还特意从京城最擅长养花的人家移植来荷花。兄长牵着他的手站在池边,指着荷花笑着说“等小绍以后长大娶妻了,就在池水中央修一个亭子,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在亭子里纳凉了。”

    他那时年幼,一听到“娶妻”就红了脸,闹着要去练武,惹得父兄哈哈大笑。

    这些记忆太过久远,有些模糊了,模糊到像是别人的记忆,却被强塞进了他的脑海里。

    楚离绍在池水边蹲下来,静静注视自己的倒影,寂静无波的水面上,他的眼睛微微透着不祥的红,又变回正常的颜色。

    解毒丹的效果正在慢慢发挥,先前还有些泛紫的唇瓣恢复了正常的红色。

    他笑了笑,一滴眼泪坠入湖水中“再见。”

    亲信找到楚离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将军,几间卧房的屋顶都被白蚁弄塌了,外面雇来的佣人动作太磨蹭了,您今晚可能得去外面的客栈住了。”

    楚离绍没有生气,好脾气地答应了“行啊。”

    他脱去一身铁甲,惊觉自己没有衣服可换,便从亲信那里借了一件旧衣。

    将军府外就是闹市,收敛了自己气势的楚离绍看起来跟每一个普通人一样,只是长得格外出类拔萃罢了,也没有人认出他来。

    离开京城多年,楚离绍只隐约记着将军府的方向,只得自己去寻找客栈。他走了几步路,睫毛轻轻一眨,绕入一个无人的空巷。

    里面却是死胡同,墙角堆着几个破竹筐,还有烂布头,似乎有乞丐在这里乞讨过,还有一只装着馊馒头的破碗。哪里都很正常,哪里都透着不正常。

    后脑勺传来破空的声音。

    多年练武养成的直觉与刻入血骨中的敏锐使楚离绍飞快反应过来,反手握住打向自己的木棍,并且用力将它掰断。

    木屑乱飞,站在楚离绍背后袭击的人虽然看起来身强体壮,但明显没有练过武,慌乱地反击,踩起一地灰尘。

    楚离绍闭眼躲开灰尘,躲避踢向自己的腿。从脚步声判断,围住他的刺客一共有十个人,而且都不是什么练家子,只是表面强壮而已,属于那种再来十个楚离绍也能以自己一人之力打倒的水平。

    楚离绍轻松格挡住其中一人一人毫无章法打来的拳头,捏着他的手腕卸了他的胳膊,按着他的头砸向另一个人的头,用最地痞流氓的方式反击过去。

    站在楚离绍对面的那个壮汉黝黑憨厚的脸上出现了慌张的神情,楚离绍勾了勾唇,正准备一拳打过去,就看到那个壮汉将一把白色的药粉洒向自己。

    楚离绍来不及反应,筋骨就一阵酸软,跌倒在地。他撑着地支起身子,齿间挤出声音“你下毒”

    那个下毒的壮汉不好意思地扶起跪都跪不稳的楚离绍,声音与长相一样憨厚淳朴“不好意思啊兄弟,我们也是受人所托。”

    楚离绍嗤笑一声。

    壮汉用带着汗臭味的布条蒙住了楚离绍的眼,他有些不舒服地皱皱眉,双手又被另一根布条缠住。

    很拙劣的缠绕方法,如果楚离绍没有中毒,很快就能解开。然而他现在浑身酸软,犹如待宰羔羊,任人宰割。

    身前不远处传来了第十一个人的脚步声。

    楚离绍眼皮一跳,直觉正有着什么超出自己掌控的事情发生。

    被布条蒙住的视野影影绰绰出现一道人影,楚离绍的下巴被人狠狠抬起。

    “小东家。”壮汉声音里多了几分雀跃。

    “嗯,你们做得很好。”第十一个人说。

    很耳熟的声音,楚离绍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在何处遇见过这道声音的主人。

    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声音很好听,让人想起大雪压断枝桠的清脆声响,适合吟诗,更适合说情话。

    然而现在,这声音却在靠近楚离绍时故意压得低沉,恶狠狠地说“蠢货,小爷我今天就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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