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善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暗了。
料想祖父母和父母这时候已经休息了,她便歇了去道晚安的心思,直接回到了自己的院落里,结果推开门就看到了正坐在塌上出神的梁氏。
她连忙笑着快走几步,挨着梁氏坐了下来,亲亲热热地挽着梁氏的胳膊,清脆地喊:“母亲晚上好!”又问,“怎的今日这么迟还没休息?”
梁氏睨她一眼,轻哼一声,不说话。
戚善知道糊弄不过去了,只好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母亲,我错了。”
梁氏一向不喜欢她频繁进宫找魏洵。或者说,她是不喜欢戚善和任何男人接触得太近,从魏洵到杨瑞英,她一个都瞧不过眼。
梁氏默然无语。
屋中的其他人早已被徐妈妈带了下去,只留下了母女二人。昏黄的灯光下,梁氏静静地看着女儿秀美明丽的脸庞和黑白分明的双眼,心中叹气。
——阿善明明从未在自己的容貌上做过遮掩,为何那些人竟然一个个成了瞎子,只当她是翩翩少儿郎?
想到那句名满京都的“世间难寻戚家郎”,梁氏心中就是又好气又好笑。
当然更多的还是心酸。
好好的女儿家,何故会被自己这个当母亲的亲自推到这个地步?
阿善今年已经十七了。
长女阿静在十七岁这年,孩子都已经出生了。可自己的阿善呢?她不仅要守着自己的身份秘密,承担被强加的责任,甚至可能还要孤独终生。
想到这,梁氏就觉得自己喘不过气。
她伸手,抚摸女儿的脸庞,看到她懵懂抬头,一脸疑惑,眼眶就不由湿润。她轻轻抱住戚善,温柔说:“阿善,我们不当男孩子了好吗?”
不要这么累了,也不需要整天担惊受怕了,好吗?
戚善愣了一下。
她知道梁氏的意思。自从戚善十四岁来了月事后,梁氏就不止一次提出过,想要让戚善这个世子的身份消失——换言之,她想让自己的儿子“戚善”去世,再把自己的女儿“戚善”以另一种身份接回来养。
这决定要冒的危险是极大的,因为哪怕戚善从此养在深闺,外人不知晓个中缘由,家里的人总是瞒不过去的。戚善这么多年来天资聪颖,文韬武略哪个不是样样拔尖?安国公一向以她为荣。若是知道这让他骄傲的儿子竟然是个女儿身,哪怕他不怪戚善,可是怎么会原谅梁氏?
再退一步,饶是安国公那边过得去,戚善的祖父母那关又如何过得了?两位老人岁数都大了,宠了戚善十七年,又怎么能接受这个结果?
戚善搂住梁氏的脖子,轻笑:“娘,我喜欢当世子。”
她声音轻轻的,像小时候那样撒娇,声音一派天真:“当世子多威风啊?皇子们都不敢得罪我。”
梁氏说:“阿善,我怕,我是真的怕。”
她哽咽:“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的小阿善了。”
“娘,别哭。”
戚善把脸贴到梁氏的脸上,声音低沉又温柔,她说:“我当男孩儿多好啊,不用整天闷在家里,天高海阔的,”她笑,“我还能当大官呢。”
“女孩儿哪能这么自由自在?”
她骄傲地抬起头,自我吹嘘:“春闱快开始了,您就在家里好好待着,等女儿我给你考个功名回来。”
梁氏只好破涕为笑,掩了自己的忧愁,强颜欢笑。
她点了点戚善的额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阿善,过你想过的人生。”
因为和梁氏在这一晚上的对话,本来对春闱无半分感觉的戚善突然升起了好胜心,开始闭门不出,全力准备马上就要到来的春闱。
老太爷和安国公当然喜不自禁,忙吩咐家里人不准随便打扰戚善;饶是疼爱孙子的老太君,这时候也收起了自己的心疼,只等考试结束后再给自己的乖孙好好补一补。
杨瑞英中途来找过戚善,想要叫戚善一起出去玩。
戚善回绝了。
“等我考完试,你便是找我陪你去摘月亮,我也义不容辞。”
戚善这几日整天待在家中看书,染了一身墨香味,她放下策论,和杨瑞英道歉:“瑞英,真是对不住,你快去军中了,我却不能好好陪你。”
杨瑞英又不是那种矫情地非要人陪的小孩,他也知道春闱的重要性,和戚善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并不打扰她复习。
宫里的魏洵和皇后也知道了戚善正在闭门备考的事情,纷纷送了不少补脑养身的好东西来。魏洵更绝,他直接遣亲信送了一封亲笔书信来,嘱咐戚善千万不要在考前喝酒壮胆,只因她喝完酒做的诗水平都要降个七八成。
对于他的好意,戚善只是冷笑一声,嘱咐那送信人带了几本自己的字帖回去:“告诉六皇子,这可是世子我十五岁时候的字,够他练习的了。”
那小太监听出了她在嘲笑六皇子的字,额头不由冒出冷汗,只是他到底身份卑微,只能苦着脸把字帖带到了魏洵的面前。
本以为会挨一顿骂,没想到六皇子竟是接过了那字帖,面上并无怒色。
小太监出门前鬼使神差回头望了一眼,就看到六皇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字帖收在了柜中,唇角微扬,眼中也带笑。
神态是从未见过的温和。
小太监一瞬间有些恍惚。
春闱这一日很快到了。戚善在老太君的催促下,早早吃了有好兆头的红鸡蛋,然后背着满满的干粮,带着整个安国府的期待和希望,斗志昂昂地向考场出发了。
出发前,面对着一脸担忧的家里人,戚善的表现反而是最淡定和轻松的。
她自信满满:“诸位只等我的好消息!”
她这么一说,再沉闷的气氛也不由变得轻松起来。
梁氏笑出声来:“回头考砸了,看你怎么哭。”
老太爷却哈哈大笑,开心地抚着花白长须,一个劲说:“自信是好事!我觉得阿善此行一去,必定前途一片光明!”
还说自己给阿善取的名字好,一定会万事大善。
大家于是都面带笑脸,送走了戚善。
戚善就这么进了考场。
让她惊喜的是,监考的考官竟然是教导了她多年的郑少傅。郑少傅也没想到会在此地再次看到爱徒,不由怔住。
见戚善皱着一张俊俏的脸蛋对他挤眉弄眼,郑少傅哭笑不得。
只是考场到底不比别地,郑少傅发了卷子,又说了一些教导的形式话,全场考试下来,也没表现出自己和戚善的熟悉。
偶尔目光划过,见戚善姿态端正,难得肃着小脸,奋笔疾书,眼中全然是欣慰:到底是从小看大的孩子,戚善能顺顺利利的,他当然比谁都开心。
三日很快过去,戚善交了卷,轻松地走出了考场,坐上马车回到了家里。
安国公紧张地问:“阿善,感觉试卷如何?”
戚善急着去洗澡,言简意赅:“十拿九稳。”
这四个字简直犹如定海神针,只把安国公说得心花怒放。
考完第二天,杨瑞英就邀请戚善出去玩了。
戚善想到他再过十多日就要离开,自己考试也已经结束,是该好好陪伴他一下了,因此爽快答应,谁知道到了聚会的地点,才发现原来不止杨瑞英一人。
魏澹本来坐在桌边饮茶,见到戚善进门,连门起身相迎:“阿善,你可算是来了。”
戚善刚扬起的眉马上落下。
她回头看身后的杨瑞英,企图用目光谴责他知情不报。
对此,杨瑞英只能无奈地把双手一摊,表示自己的无辜。说起来,魏澹的母亲还是他的姑母,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很多时候杨瑞英都没有办法拒绝魏澹。
只恨他前几日说漏了嘴,魏澹知道他和戚善有约后,厚着脸皮也要加入,还言之凿凿:“我和阿善也是从小长大,这回她春闱结束,我该好好给她庆祝一下。”
眼看着戚善兴致不高的样子,作为组局人,杨瑞英只得端起茶杯赔笑。
“今日大家在此一聚,一是祝福阿善金榜题名,二是我离京在即,此去不知何时再回,便想在离别前和大家多聚聚,三则——”
杨瑞英抬头看魏澹,露出笑脸:“也是庆祝二皇子将要娶得如花美眷了。”
魏澹竟是要结婚了?
戚善提起了兴趣,好奇地问魏澹:“是哪家的姑娘?”
都说人生四大喜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
眼见要迎来人生一大喜事,可魏澹表现得却并不非常欢喜,他面色淡淡,眼神也无起伏,只是随意道:“陈宰相家的姑娘,单字薇。”
看戚善似乎很感兴趣,杨瑞英在旁补充:“虽然不曾见过这位陈小姐,但听说她相貌上等,琴棋书画洋洋出类拔类,性格又温顺,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姑娘了。”
这当然是他听家里人说的。
魏澹听他这么夸,笑着说:“如果你喜欢的话,让给你也没有关系。”
满不在乎的模样。
杨瑞英当即大惊失色,厉声道:“二皇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他连忙澄清,“我和这位陈姑娘是断然没有关系的。”
戚善也觉得魏澹这话说的过分,不赞同地皱起了眉:“这话对瑞英和对陈姑娘都不尊重。”
见两人都有些生气了,魏澹撇了撇嘴,只好认错。
三人见面的地方是个戏楼。
楼下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楼上三人却对坐无语,聊了一会儿就无话可说,干脆叫了点零食来,开始看楼下戏台上的戏曲了。
如今唱着的戏曲正是由时下最热门的书生小姐的话本改编而来的。
三人看了一会儿,都不是很感兴趣,干脆开始玩起桌上的骰子。
都是年轻人,玩着玩着就开始下赌注了。
杨瑞英坏心思地说:“输了的人不如去楼下戏台上表演一曲?”
这可真是恶毒心思了,存心想要输的人出丑。
魏澹好歹是有脑子的,知道这里最丢不起脸的人是自己。
他轻咳一声:“也不用去外面,在这屋里唱一段就好了。”
大家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这种把戏也不是没有玩过,于是都爽快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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