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巳,麻柳,无音。
四月,杨瑞英,杳无音信。
天色已经昏暗,戚善骑马已经飞奔约有一个多时辰,天色早就变为一片昏暗,不知何时天空早已下起了滂沱大雨。冰冷的雨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睛来,戚善用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并没有降下速度。
“驾——”
她大力甩鞭,喉咙已经有些嘶哑。
杨瑞英比戚善要早出发好几个时辰,同是策马而行,他们一行人走得肯定要比戚善快上许多。一想到他前路危机重重,戚善只能尽力追赶。
——只要一切还来得及。
雨声渐大,戚善出来得匆忙,什么也没有带,此刻便淋了一身的雨。
一身衣裳早已被打湿,贴在身上并不好受,头发也被尽数淋湿,贴在脸庞和脖颈上,又沉重又黏腻。于是戚善便感到又冰冷又滚烫:冰冷的是皮肤,滚烫的却是皮肤下汩汩流动的血液。
风声,雨声,马蹄声。
树叶沙沙声,水珠滴落声,马儿嘶鸣声。
还有心脏在左胸膛一下又一下的跳动声。
戚善骑着马,不敢停歇。
头脑从未如此清晰。
戚善一直知道这世道看似和平,实则并不安稳。
圣上年事已高,最近几年身体越发不好,宫中太医常侍一侧,因病罢朝的次数只多不少。可他身体越发虚弱,却迟迟不立太子,朝中渐渐形成了二皇子、三皇子和六皇子三足鼎立的状况来。
魏澹生母乃杨将军胞妹,杨将军与戚善父亲安国公两分兵权,魏澹的呼声在军中一向很大;魏琰外公乃是白鹭书的院长,桃李遍天下,大庆如今三分之一的文官都是他的学生。
再则是魏洵——
他出身不好,母妃早早被废,只是前几年被皇后收养后,难免要被皇后身后的势力推拥而上,而皇后家族一向在九寺扎根颇深:九寺中光禄寺掌宫廷侍卫及侍从,大理寺掌刑事案件,太府寺掌钱谷金帛等货币,重要性不言而喻。
戚善从来都是聪明人。
只是她却爱装作糊涂。
夺嫡之争早已开始,各方势力纷纷下水,这京都早已风起云涌,可她却蒙了双眼,骗自己一切安好。
懦弱!
她心中骂自己。
雨水更急,戚善抹了把眼,把眼眶都擦红了。
这些年的一幕幕在她脑海划过。
她想到了小时候大家一起在求知殿学习,她拖着瑞英拎着小饭盒去找魏洵吃糕点,身后魏澹和魏琰还在为谁今日得的夸奖多而争吵不休。
想到了那年夏天在草原,她拉着魏洵骑着小马狂奔不止,瑞英和魏澹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大家的笑声顺着草原的风一直飘了好远。
想到了金秋时节大家去了果园,她哼哧哼哧地爬上果树,拿橘子坏心思地砸魏澹的头,一旁瑞英紧张地看着她,让她小心自己,快些下来。
她想到了好多好多,想到呼吸急促、头痛欲裂。
最后想到了那一日在书房中她拿起那纸张,傻乎乎问魏洵这三个词是什么意思,而他看着书,一脸平静地回没什么意思。
他一向处变不惊,料想那日提笔写下这三个词的时候,也是眼波无痕、轻描淡写。
己巳,麻柳,无音。
戚善把这三个词在嘴中嚼烂,惨然一笑,心中恍惚。
——原来他早就想杀瑞英。
但这并非无迹可寻。
瑞英生父又是杨将军,此去西北后,若是瑞英骁勇善战功绩斐然,只怕在军中不会升得太慢。而他又是魏澹的表弟,若是他在军中获得了支持,同魏澹获得那些支持有什么两样?
他若成长起来,便是对魏洵的巨大威胁。
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没有人不想要。
魏洵肯定也想要。
所以,他杀瑞英完全是说得过去的。
——只是,只是!
戚善咬牙,纵马继续狂奔。
他纵有千千万万个理由不留瑞英,也该考虑到多年同窗情谊,留他一条性命!
他怎么能赶尽杀绝!
已经是深夜,前路无亮,戚善只能凭着记忆顺着北方一路前行。
心越来越沉,呼吸越来越重,戚善的眼却越来越坚定。
没有见到瑞英,她决不能回头!
这一番辛苦赶路终究还是起了效用。
听到前边的小树林里传来的刀剑相鸣声,戚善眼睛一亮,半分迟疑也没有地直接冲了过去,映入眼底的景象却让她目眦欲裂。
她嘶声:“瑞英——”
树林中,杨瑞英正同侍卫们一起与那突然出现的一群黑衣人缠斗。
两刻钟前他们骑马路过这里,天色昏暗,竟没注意到这地上被人铺了铁钉,扎伤了疾行的马儿。眼见无法控制,杨瑞英只能弃马,脚刚沾地,就看到了突然冲出的这一群佩戴刀剑的黑衣蒙面人。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有人专门在此处堵截,想要杀了他。
是魏琰,还是魏洵?
杨瑞英心下猜测,沉着冷静地拔剑相迎。
心下有些沉重:今日只怕凶多吉少。
他武功无疑是好的,只可惜寡不敌众。
身边的侍卫一个个倒下,那黑衣人的数量却源源不断,打倒了一个,又有几人前仆后继地上来。
杨瑞英纵然有再好的体力,也抵不过这车轮战,身上渐渐带了伤。
挥出来的剑力气越来越小,肩膀和手臂的伤口被大雨淋得痛到几乎麻木。
他冷笑:“有本事今日杀我于此,别让我有机会再踏入京都一步!”
这些蒙面人真的没想让他活着回到京都。
当那凛冽剑意驶至眼前,杨瑞英突然听到了戚善的声音。
她声音有哭腔:“瑞英——”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杨瑞英旋身,恰恰好避过了这致命一剑。
他面无表情地结束了对面人的生命,回头就看到戚善骑马而来。
雨下得极大,她穿着一身白衣,浑身都湿透,一点也不好看,甚至可以称得上狼狈落魄之极。在瑞英的记忆里,戚善从小就跟个小姑娘似的,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等到后来长大了,知道自己皮相好,越发注重仪容仪表。
他以前没少嘲笑过她,说她把自己当个不染尘世的仙人,这凡尘简直容不下她。
戚善只理了理袖子,顺着他的话笑:“当仙人极好,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走。”
瑞英却没见过这样脏兮兮的戚善。
发冠松散,白袍染了泥水,完全没了平时的浊世贵公子的模样。
倒像是一只落汤鸡。
这念头飘过后,在这危机四伏杀机遍布的时刻,瑞英竟突然有些想笑。
这马来得太快,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避开。
杨瑞英抬头,就见到戚善已经逼近,朝他伸出手,声音喑哑。
她说:“瑞英,握住我的手!”
那手是握笔的手,是执扇的手。
此刻伸出,手掌摊开,手指细长,在这黑夜中白得扎眼。衣袖上扯,露出的手腕也细弱不堪,这世间最文弱的书生的手腕向来不过如此。
杨瑞英笑,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下一刻,他已顺着她手掌传来的大力,一跃而上,翻到了马背上。
“驾——”
戚善攥紧缰绳,马鞭重重落下,下一刻带着杨瑞英一骑绝尘而去。
周围的黑衣蒙面人这才反应过来。
领头人皱眉,神色严肃,低声:“追!”
于是一行人便顺着戚善二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而这边,戚善带着杨瑞英逃得也并不顺利。
她身下这匹白马已经载着戚善冒雨前行一晚上,本就劳累交加,此刻又多了个分量不轻的杨瑞英,跑的速度就不由慢了下来。
雪上加霜的是,刚才她来的时候虽然小心避让,到底是让这白马踩到了一些铁钉——这马现在已经有些无法控制了。
戚善虽然竭力控制,还是和杨瑞英一起被甩了下来,两人齐齐滚下山坡。
杨瑞英本来身上就有伤,在这一通翻滚后,更是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被摔碎了。
幸好戚善眼疾手快拉住了他,更是舍身充当了人肉垫子,否则他只怕能当场摔晕过去。
听着身下戚善的闷哼,瑞英勉强让自己睁开眼睛。他有些虚弱地笑了笑:“阿善,今日见你,我很高兴——”
下一刻,这笑意便僵在了嘴角。
他趴在戚善身上,感受着这不同于男子的柔软曲线,瞪大了眼。
脑袋原本还有些晕乎乎,此刻已是不能更清醒。
原来她竟是、原来她竟是——
可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在这一瞬间,杨瑞英疑心自己只是在做一场梦。
可这雨水,这泥地,还有身下人身上传来的温热,无一不让这梦境显得过于真实了。
杨瑞英好歹是一个八尺男儿,又多年锻炼,练就了一身的腱子肉,此刻被他压在身下,戚善只觉得浑身一痛。
她耳聪目明,这时已经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隐隐的人声和脚步声。
戚善没有注意到瑞英的沉默,眼见远远的有火光接近,她急促:“瑞英,我们换衣服——”
京都,夜色渐黑。
魏洵坐在窗前,想到了之前暗卫报告的话。
戚善请了半日假,和魏澹一起去送了杨瑞英,送完人后,她也没有和魏澹出去,反而独自一人回了翰林院。
他煮了一壶碧螺春,然后倒了两杯。
习惯性地把其中一杯放在了对面。
窗外雨声淅沥,水珠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寂静的屋子里突然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戚善……欺善……”
魏洵咀嚼着这两字,有一种奇怪的心情在胸口酝酿发酵。
把这名字翻来覆去念了几回,他低低地笑:“可惜就没蛮横过。”
手指摩挲茶杯。
想起她小时候胖嘟嘟、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你要吃糕点吗”的样子,画面一转,不知怎么的又想起那一日她摘了桃花递给他,说自己精怪成人,要带他走。
带他走?
这尘世哪能这么轻易离开。
想到明日她得知杨瑞英死讯后可能的愤怒悲伤,魏洵就忍不住有些惆怅。
杯中的茶逐渐变凉。
魏洵要换水,拿起对面的茶杯的时候却突然心脏一阵抽搐,手没拿稳,于是那茶杯就在他的目光下摔在了地上,碎成了七零八落。
清脆的声音在房间里特外清晰。
魏洵皱眉,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不安。
门外有脚步声急促靠近。
暗卫进入房间,下跪低声:“翰林院那边传来消息,半个时辰前戚世子突然从屋中飞奔而出,神色苍白,步履匆匆,牵了一匹马厩往城外去了。”
顿了一下,他沉声:“——是杨公子离开的方向。”
魏洵眼前一黑。
他急速起身,语气焦急:“快给我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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