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第58章

    踏秋的第一天, 黄妙云除了骑了会儿马,便没再做别的事儿。日头跌下去的时候,她嫌秋风冷,便要回家去,周家的小娘子还要回去给家中长辈伺候汤药,黄敬文也早早脱了身,黄家兄妹几个, 便打算赶在天黑之前回家。

    尤贞儿也不好独独留下, 又始终不见储崇煜的踪影,便跟着一道回了家。

    储崇煜见着黄家的马车走了,也急着回家, 世子夫人不想走, 说还想坐一会儿,他脸色微苍,低头道:“母亲,儿子有些不适,想先行回府。”

    世子夫人瞧了储崇煜一眼,从前他跟在她身边多年,一直如影随形, 可从未提前离席过……今日料想是之前在祠堂里挨打挨得重了些, 实在熬不住了, 她含笑说:“你自去吧,路上仔细吹风,车帘拉好。”

    储崇煜作一揖, 便去了储家车马安置处,他并未坐马车,而是挑了一匹好马,骑马回家。

    骑马到家快,早早到家,他就能快些写好信,让大黑把信送到黄妙云手上,母亲说了,婚事随他心意,只要她答应,只要她答应,只要她……就成了。

    储崇煜一路疾驰,在马背上极尽颠簸,因此牵扯了伤口,咳嗽了几声,嗓子里满是腥味儿,硬着头皮忍到了入街之后,不得不慢些,才缓了下来。

    一到储家,他迫不及待飞奔进院子,立刻研墨写信,因跑的疾了些,大脚指头磕在内仪门的石墩子上,脚趾钻心的疼,他无暇顾及,研好了墨,飞眉提笔,只是要到落笔的时候,眉头又平展了,手腕也顿住了……

    这大抵是封求婚书,要如何写才不显轻浮,又足表心意?

    储崇煜立在窗畔桌前,双眼紧闭,睫毛不住地动,半晌才颤抖着落笔。

    他这封信按理说,是写给络腮胡子的兄台,兄台不大通文墨,用语要直白简单。

    信中先说:“家母打算替我娶亲,并答应随我心意,我恰已有心悦之人。”

    写下这句,储崇煜念及以往种种,情不能自已,眼眶已然微红,下笔如有神助,游龙走蛇,一气呵成。

    信中继续说:“我心悦之人,容貌昳丽,娇憨可爱,聪明机敏,心地良善,擅投壶、能辨草药,胆大心细,行事谋定后动;此亦不足言,她曾于我兄长生日宴上,救我于危难之中;她曾于中秋之夜赠我她亲手做的月饼。不怕兄台笑话,我在家中,不配食母亲所做月饼,向来只有兄长才配得上长辈心意十足的东西。”

    储崇煜眼眶盛泪,唯恐打湿信纸,连忙偏了头,灼泪正好滴在桌上,似滚烫的露珠一颗,混着眼睫沾上的尘土,浊得很,他手腕发抖,继续落笔。

    “我虽年岁不及兄台,却敢言近十年来,所活之日,无人在意,无人关心,我言语极少,生病委屈难过伤感,不曾对人言,因我心中知道,便是说了,也无济于事。我曾恨晨光熹微,怎不可见前途,早在十岁,便心怀惨怆愁悲,朝朝夜不能寐,心不自聊,躲在卧榻之中泣涟洏兮……”

    言至于此,已是如鲠在喉,疼得像是有一根指头粗的刺,立即要破喉而出。

    储崇煜私心里倒不想卖惨,只是情难自禁,才多说了几分,笔锋一转,落笔也稳了许多。

    “我倾心于她,却深知不配,她是家中父母的掌上明珠,我不过储家草芥,可有可无。若她肯下嫁,婚事兴许能成,若她不肯,只怕日后再相见,必是形容陌路,心中戚戚,不敢行动,想问兄台,愚弟是问还是不问,盼复。”

    洋洋洒洒一篇下来,几乎用尽信纸,幸而储崇煜字写得小,否则一张纸必是不够。

    储崇煜写就,没再看第二遍,待墨迹一干,便速速装入竹球,让大黑送了去。

    信一出去,储崇煜便寻了本佛经读,他忘了关窗,冷风刮得他耳朵发白,却浑然不知。

    黄妙云才到家不久,大黑嘴里衔球儿,就来了。

    才将吹了一路的风,黄妙云手还是冷的,取信的时候,指尖冰凉,打开信的时候,她身子都有些冷了,这时候她是害怕收储崇煜的信件的。

    启了信,黄妙云一眼扫下去,这是他们通信以来,他写过最长的信件。

    黄妙云看了第一段话,顿时心如擂鼓,储崇煜有心悦之人了!可根据她的观察,储崇煜似乎并未与哪家姑娘亲近过,独独算得上有交集的,不过是她和尤贞儿二人罢了!

    信件就在眼前,答案就在下面,黄妙云眼睛定在第一段话的最后一个字上,久久不敢挪开……储崇煜的心悦之人……他的心悦之人……

    黄妙云心口跳动地厉害,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颊都鼓了起来,才敢往后扫去。

    一封信读下来,黄妙云羞于面对储崇煜的夸奖,随即惊讶于他竟记得他们之间的点滴交集,和她微不足道的善意,再便是眼眶灼热,浑身僵住不能动,心里百转千回,回想储崇煜所说的种种情形,以及幻想储崇煜在储家的境地,她的脑子里,只剩下“触目惊心”几个字。

    一个十岁的孩子,究竟是受了怎样的委屈,才至于每天夜里无法安枕,躲在人后泣涕涟涟,早早尝尽人间“惨怆愁悲”这四等最最最戳心捣肺的滋味。

    她还以为,储崇煜这样孤冷的人,将来不同凡人,必然是自幼练就一身硬如磐石,坚不容摧的本事。可这世上哪里有强大无可匹敌的人,不过是没受尽苦楚罢了。

    黄妙云动容于储崇煜的情真意切,她多想借他一件黄金甲,抵挡俗世对他造成的一切伤害。她也不再惊讶储崇煜竟然记得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他的人生光芒熹微,所以一点点光和暖,便让他心神意动。

    只是信中说的是婚姻大事,黄妙云再却不敢糊涂。

    前一世,姜心慈死之前,已经替黄妙云定下了亲事,只是姜心慈去世,黄妙云守孝耽搁下了。后来黄家被抄家,既过了三礼,黄妙云便算夫家人。黄怀阳企图想尽办法让她暂避夫家,躲过死劫,她的夫家却怕受到牵连,弃婚毁约,黄妙云最后才不保家中财产,便宜了尤贞儿母女,沦落至尼姑庵中惨死。

    黄妙云虽未嫁人,却已经经历过一遭,不敢再将终生轻易托付。

    她痴痴地捧着信……眼眸还是红的,平心而论,她起初以为储崇煜是十恶不赦之人,一番交往下来,却发现他的可爱之处,倒不像从前那么怕恐惧他,甚至有些同情和好感。

    佛说有因才有果,储崇煜在储家或许衣食是足够的,精神却饱受折磨,黄妙云忍不住为他开脱,将来或许有他弑兄的一日,必定事出有因,且未必是他一个人的缘故。

    若要论起男女之间的喜欢,黄妙云转眸就看见中秋夜里储崇煜送的花魁灯,她不免笑了起来,不过几个月饼,竟换他一个花魁灯……

    黄妙云正不知如何回复,留香慌慌张张跑进来,跌了一跤,吐词不清道:“姑娘,姑娘,不得了了!夫、夫发发发发发病了!”

    “什么?!怎么回事?!”黄妙云从塌上惊坐起,匆忙将信塞进怀里,脚下虚软地打着帘子往外去,一面走一面拧紧了眉头问:“究竟怎么回事?!”

    留香脸色惨白,道:“夫人在园子里散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发病了,当时园子里的丫鬟婆子正在浇水,甬道上还有扫地的粗使婆子……二门上离得近的门房和小丫鬟也都赶过去瞧见了。”

    黄妙云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姜心慈病后从不示人,如今她发病的样子被那么多人瞧见,若传了出去,姜心慈和黄怀阳,以后如何面对旁人非议,黄怀阳不过声誉上有些影响,可姜心慈更无法面见旁人了。

    五草神医说了,姜心慈的病最受不得刺激,黄妙云掐算着日子,离前一世母亲去世的时候还有些日子,她还以为一切都在好转,明明一起都在好转……早知便该叮嘱胡妈妈,不许母亲出箬兰院便好。

    黄妙云赶去的时候,胡妈妈早打发了下人避开,只有胡妈妈和姜心慈两人在内室里。

    内室里,姜心慈打打砸砸,一顿乱喊,根本听不分明言语,双眼空虚,不聚在人身上。胡妈妈守在她身边,拦着她,防止她伤到自己。发病的姜心慈却似发狂的野兽一般,完全不认识人了,止不住癫狂。

    黄妙云进去的时候,姜心慈正在胡言乱语,抬手指指点点,气度和她平日里截然相反,也不知道她口中到底说些什么,只依稀听清,和姜家陈年旧事有关。

    胡妈妈乍然瞧见黄妙云,大惊失色:“姑娘,你快出去!仔细夫人伤着你!”

    黄妙云这时候哪里肯走,跑上去死死地抱着姜心慈,在她怀中一阵呜咽。她的母亲,怎么病成了这样,底下的人,还不知道怎么议论她的母亲。她母亲若是知道自己发病的时候这般不雅,只怕是更难受。

    姜心慈忽然不能动弹,她听到熟悉的哭声,感受到了熟悉的拥抱,最疯癫的时刻过去,她的心神也渐渐平静下来,她的眼神,慢慢落到了黄妙云的头顶,她终于清醒了,她安静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脑袋,闭着眼抵了上去,泣道:“……妙云,娘是不是吓到你了?”

    黄妙云头也不抬,摇了摇头,哽咽道:“没有,没有,没有。您任何时候,都不会伤害女儿的,所以女儿不怕。”

    姜心慈肩膀抽动,良久才平复下来,拉着黄妙云在塌上坐下,筋疲力尽地靠在引枕上,主动开口道:“……张素华故意派人激我。”

    黄妙云猛然抬头,一颗豆大的泪正好滑下,她抹了泪,眼神里流露出少有的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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