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025

    京都长安, 东角巷

    齐高祖征战数年,定都长安, 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如今的长安城十分繁华,尤其是乔青所居住的大齐宫城。

    周边一圈住的都是高官贵族, 这里是大齐百姓最为向往的地方,寸土寸金,彰显着权势和富贵。

    和繁华热闹的宫城外相比, 位于城区和城郊交界处的东角巷简直过于阴暗贫瘠, 完全不像是属于京都的土地。

    东角巷其实是几百年前起就存在的老巷子,经历岁月洗礼,巷子里每一块砖石看起来都饱经风霜、斑驳不堪。

    青苔从石缝中钻了出来, 一块又一块不规则的暗沉的绿,让阴暗的东角巷看起来更显得荒芜。

    明明处在闹市之中, 却因为十分的落后、脏乱、贫穷,几乎被人遗忘。

    在这里生活的人就是活在长安城阴沟里的老鼠, 出卖皮肉的暗娼、敲诈勒索为生的混混、还有赌徒和作过奸犯科的恶棍。

    另外一小部分,是囊中羞涩的外乡人, 因为租不起京都价高昂的宅院,只能蜗居在此处。

    位于东角巷最里头的,是一处一进一出的小院子。

    这出院子虽小, 打理得却十分整洁, 和整个脏乱的东角巷不入, 小院子里除了平民百姓栽种的一些小葱青菜, 还栽了一从竹子,一下子让这个小院子多了几分调。

    院子里放了个竹板凳,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老太太坐在上头,手边放了没择完的蕹菜。

    五月正是长安蕹菜最好吃的时候,水里摘来的蕹菜,水汪汪绿油油,叶子和茎都嫩的不行。

    一大把拆了做两种炒法,清炒叶子,蕹菜茎炒过年留下来的腊肉吃。

    “纵儿最喜欢吃这个。”老妇人说了两句,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她身边一个容貌秀丽的小姑娘慌了神,不断的替老太太顺着气“奶奶,您歇口气,慢慢来。”

    一个身形颀大长的男人提着一袋药包推开了院门,那漂亮的小姑娘见到这个年轻男人,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她站起身,语气柔柔道“张大哥。”

    被她称作张大哥的年轻男人看了她一眼,表情却很冷淡。

    那年轻女郎似是习惯了他的态度,忙起身去接过他手里的药包“我来帮忙吧。”

    后者避了开来“不用了。”

    “秀英家里被子都没晒呢,死丫头跑哪里去了”

    隔壁的院子里传来女人有些尖锐的咆哮声,那年轻姑娘顺着声音的来源抬头一看,自己母亲正趴在墙头上,眼神幽幽地看着她。

    阿娘这样做,也太丢她的脸了。见张大哥也跟着看向围墙,王秀英顿时脸颊发烫,忙擦了擦手“我娘有急事让我帮忙,我先回去了。”

    她有些恋恋不舍的看了那个男人几眼,跺了跺脚,折回自家院子里。

    年轻女郎去了隔壁,看着刚刚从梯子上下来,方才窥视着张家院墙动静的母亲,嗔怒道“阿娘,你不是也觉得张大哥挺好的吗,我都没有和他说上几句话,干嘛这么快就喊我回来呢”

    膀大腰圆的妇人双手叉腰,指着女儿指责的姿势像个茶壶“说什么说,人家根本就不乐意搭理你,亏得你喜欢热脸去贴那个家伙的冷屁股”

    在东角巷生活的人,大多数都十分贫穷,这个叫王秀英的年轻女郎家里就是如此。

    她家是长安本地人,原本家里做些小生意,家境尚可。

    可惜的是,王秀英母亲很是能生,生了六七个孩子,王秀英是唯一的女孩,让本来还可以的家境硬生生被这些个半大小子吃穷了。

    为了养活那么多孩子,王家只好卖了原来的房子,换了东角巷一个两进的院子,这里都是贫民,附近就能买到不少便宜东西。

    王秀英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面皮薄得很,她涨红了脸“这话不是你先前说的,等到他搬出去,咱们家以后就是想攀也攀不上这种人。”

    王母又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这风水伦流转。那张家不过是小吏,你哥哥他们也大长大了,咱们以后日子会过得越来越好。我女儿生得这么好看,配更好的人家也是合适的。”

    王秀英却脸颊绯红,眉目含情,正是少女怀春“张大哥年纪轻轻就是廷尉平,以后也不会差的。”

    廷尉平秩六百石,相当于七品县令的俸禄,在京城此地算不得好,但也比平民好一些。

    而且张纵乃是朝堂官员,还是归属廷尉指挥,司律法,哪怕是个小官,那也是有不小的权利。

    “你懂什么,那就是个傻子,不然做了半年的官,会捞的早就富得流油。你看他家里就一个吃不了多少好东西的奶奶,还能穷成这样,能是个懂钻营的嘛。现在你跟他清清白白的,要真和他在一起了,以后有你苦头吃。”

    王氏嗤之以鼻,显得对张纵的未来很不看好,她压低声音,“以前也就罢了,娘可是刚刚得了确切消息,这张纵胆大包天。就前两日,他竟得罪了大长公主”

    她晃了晃圆圆的脑袋“男人光有一张脸不错有什么用,性不行也没法过日子。搞不好过几天,他家就要倒大霉。你以为这官夫人这么好做哦,万一他被砍了头,你还想去做寡妇啊。听娘的,过几天你表哥过来,去见见他。”

    王秀英听到张纵得罪了大长公主,脸从桃红变成煞白,她脑袋里的弦断了一根,当即就跑到隔壁院子里去。

    “张大哥,你是真的得罪了大长公主吗”

    那清瘦得厉害的年轻男人看她一眼,又收回视线,熟练的换着煤炉子里的炭火“张某的事情同王姑娘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王秀英眼睛红了,张老太太在孙子手背上轻拍了一下“说什么呢,对人家这么凶。”

    老人家讲究和气生财,不愿意和邻里间发生什么龃龉。

    听祖母咳嗽两声,张纵薄薄的嘴唇动了动,总算舍得多说了两句“有劳王姑娘挂心,我前两日依律杀了大长公主纵马行凶的下人,算是得罪了这位公主吧。你以后无事就不要过来了,免得牵连了你。”

    年轻女郎定定的看着他,没有看出他眼中对自己有半点情谊,当即抹了一把眼泪,扭头跑了。

    她是真的喜欢那个清瘦如竹,和自己见过的其他男人都不一样的张纵。

    但她也知道,权贵她们根本得罪不起,若是只有她一个人,她愿意为了自己的爱情付出生命,可是她的家中还有父母亲,以及六个兄弟,她不能因为自己的自私牵连了家人。

    更何况妾有情,郎无意。张纵根本就不喜欢她,那她还眼巴巴的贴上去做什么。

    “赶走”了隔壁情窦初开的王姑娘,张纵又挨了一下自己祖母的打。

    张老太太嗔怪他“你这孩子,秀英那姑娘挺好的。你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我才能看到你成亲。”

    张纵拆了手里的药包,自己点了炉子,用蒲扇小幅度的送着风,浓烟让青年清俊冷肃的脸添了两分柔和“我性子直,脾气又坏,容易得罪人,家里还欠着债,就不耽搁人姑娘家了。”

    他把老太太往里头推了推“您回去歇着,我今日休沐,这药我来熬就好。”

    张纵没说的是,他的确是对那位秀英姑娘无意。只是这种温柔的好姑娘不同于那些地痞流氓,他也只能冷处理,免得做得太难看。

    面目和蔼可亲的老太太瞪他一眼“推什么呀,蕹菜都没择完。”

    张纵便不说话了,老老实实帮着熬药洗菜。

    当天夜里,张纵是被烟雾呛醒的。

    因为自身职业的缘故,张纵的睡眠一直很浅,夜里稍微有些动静,他就清醒了。

    一看外头,火光漫天,院子里堆放着的木柴不知道为何突然起了火。

    张纵第一时间冲出去用水桶朝缸里打水,试图去扑灭起来的火苗,然后他就发现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砸破了。

    他又冲到院子中间,飞速的从水井里吊水。

    结果外头的院墙上蹿出几个暗影,不仅朝着他扔了木头和瓦片,还朝着他的院内的火倒起油来。

    火势一下子膨胀了数倍,张纵躲避开来投掷物,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势越来越大。

    这些人铁了心想要他的命

    想想自己今日得罪的人,就只有那位高高在上的大长公主。张纵对自己当初按照律法秉公处置并不后悔,只恨这些天潢贵胄不把他们这些寒门子弟当人看。

    对了,祖母,财物什么都可以不管,他得把祖母救出来。

    张纵看着火舌舔上木制的房屋,顾不得和那些贼人打斗,小心避开被大火烧得落下来的横梁,把衣物沾了水罩在头上,一个劲地往屋子里冲。

    他冲进去的时候,张氏已经被烟火熏昏了,张纵慌忙去探她老人家的鼻息,虽然轻微,可尚有余息,脉搏也在跳动。

    这种情况,必须要远离此处,避免她吸入更多烟雾。

    张纵解开老妇人的衣领,带着她冲了出去。

    在张纵去解救自己祖母的时候,外头又起了打斗声。

    因为这个不过一进的小院子,竟突然窜出来另外一拨人。

    前头的人刚准备撤走,就被这呼啦一群天降奇兵给惊着了。

    先来的那批看了看着这一群身段十分魁梧的黑衣人,忍不住出声问“你们哪儿来的”

    这对付区区一个寒门小官,用得着这么多人出动么。

    后面的黑衣人却根本不理会他们,直接就掏了兵器“兄弟们上家伙,记得留活口”

    一些人缠住那几个放火犯,另外几个匆匆忙忙的救火。

    得亏张纵租的这个小院子里有井,院墙又是石头砌的,烧得没有那么快,这些人轮番打水,飞快扑灭了火势。

    等被烟熏的灰头土脸的张纵背着自己的老祖母出了房门,看到的就是六七个被麻绳捆成的粽子,他们身边站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黑衣人,一个个手持利刃,特制的兵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这些兵刃出自官家,但显然和要谋害他的人不是同一批。

    他们的目的应该还是截然相反,因为前者放的火已经被这些后来者扑灭了。只是可惜这个小院子能烧的东西也烧了一小半,场面十分惨淡。

    后来者擦了擦脸上被黑烟熏出来的脏污“张大人,随我们走一趟吧。”

    为首的这个黑衣人有一把略显沙哑的嗓音,不过张纵从对方的身形和眼睛可以判断这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这显然都是练家子,杀伤力非比寻常。张纵没有多做挣扎,只道“我可以同你们走,但是我的祖母还需要看大夫。”

    他话音刚落,被他背在背后的老妇人咳嗽了起来,这一路的颠簸,加上到外头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她短暂的醒了,不过很快因为难受再度晕了过去。

    说话的还是那个负责在这个奇兵小队做主发令的年轻人“张老夫人应该无大碍,你跟我们走,有最好的大夫给你祖母看病。”

    张纵稳稳当当的背着自己的祖母,跟着这些人上了马车。

    这群人一共架了三辆那马车过来,一辆塞进先前纵火的嫌犯。

    三车分为了两个队伍,单独一车留给了黑衣人的首领,以及张纵祖孙两人。

    “老大,我们先行了。”

    张纵把祖母平放在车厢内,车帘子卷起来,让夜间冷风能吹进来。

    他看捆着纵火犯的马车朝另外一个方向行驶,多问了一句“可是要毁尸灭迹”

    这瞧这不像是去京郊的乱葬岗走的路,反倒像是往城中心走。

    “敢在京都放火,谋害朝廷命官,这些胆大包天的贼人,自然应该交给大理寺处理。”

    为首的年轻人摘下了脸上的面罩“张大人,如今可安了心”

    张纵为廷尉平,曾见过这张年轻的脸,他是天子提拔的近卫林子期,也是亲自带着羽林骑去抄了张家的人。

    被抄张家指的是长安的世家张家,同他这个来自乡野小地方,出身寒门的人没多大干系。

    天底下最好的大夫自是为宗室皇家看诊的太医,今日要见他的那位身份已经非常明显了。

    张纵一颗心落了下来“有劳诸位大人。”

    负责通报消息的人纵马先行,如今城中已经宵禁,马儿跑得再快,倒也不担心冲撞了路人。

    约莫一刻钟之后,张纵被引入了京郊的一处温泉山庄。

    他同林子期一道,小心将昏迷的张老夫人从马车上抬下来,平放在软榻之上。

    被急诏而来的太医等了有一会,见状主动迎了上来。

    “鄙人姓孙,如今在太医院就职,这位便是张老夫人罢。”

    张纵下了马车“是,您且看看祖母她现在的情况。”

    太医诊过脉以后,也不嫌弃地方简陋,亮出金闪闪的细针,当即为老太太施针。

    “老夫人无大碍,只是吸进些烟尘,又受到惊吓。我为她开一些清肺平喘的药,用清水煎服,早晚各一次,喝上三四日足以。”

    张纵真心实意谢过了孙太医。

    后者捋了捋自己雪白的胡子“莫谢我,我不过终人所托,行医者该行之事,要谢便谢隔壁那位大人,他等候多时了。”

    张纵给祖母搭上薄毯,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隔壁厢房的门。

    屋子里燃着安神的熏香,还立了一扇做工精巧的屏风。

    屏风上绣的是狩猎图,一只无比威严的猎隼从高空俯冲而下,锋利的爪牙冲向了地面的猎物。

    看着这一副栩栩如生的绣作,张纵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自己同这屏风后面的人,是否就像是这屏风上的猎物和狩猎的鹰隼呢。

    但他很快就没有心思想那么多了,因为屏风之后的人走了出来。

    朝廷官员见天子,只需俯首鞠躬便可,但张纵对眼前人行了跪拜叩首大礼“微臣张纵拜见陛下,谢陛下今日救臣与祖母。”

    这是张纵作为被救之人,对自己的恩公磕头。无论天子是何用意,他从大长公主的鹰犬手中救下他和祖母是不争的事实。

    倘若羽林骑没有及时赶到,今夜之后,在东角巷的小院子里,怕是除了断壁残垣,就是两具被烧成炭的枯骨。

    乔青背着手,打量着眼前这个敢于同大长公主叫板,又险些被害死的年轻官员。

    “朕听说,前两日大长公主的爱奴在闹市惊了马,你便将他打杀了。”

    “那人触犯了大齐律法,齐律第十卷第三条不可在闹市纵马,不可伤害无辜。”

    乔青定定看他,进一步逼问道“你可知那是大长公主爱奴,他死了,没人能代替他讨大长公主的欢心,你杀了他,便是开罪了大长公主。”

    那个人其实是大长公主的入幕之宾,一个很讨她喜欢的面首,为了那个男人,她甚至还赶走了好几个面首。

    张纵道“那日车中并无大长公主,且是马车违律冲撞在前。”

    那个小男孩的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硬生生被马蹄给踩死了。

    大长公主的面首,也只是一介草民而已。杀人偿命,张纵完全是按照律法办事。

    乔青接着问他“你就不怕得罪了大长公主,她迁怒于你,夺了你的官职,连累了你的祖母。作为京官,她的脾气你应该听过。”

    能够以寒门子弟的身份,混到廷尉的位置,张纵本人能力自然不俗。

    但张纵做了廷尉平,也只是个小官,尽管得了上司的赏识,在朝堂上,这份赏识也没法护住他。

    如果大长公主爱奴是犯在了乔玄这样的世家子身上,纵使再喜欢自己的情郎,那位大长公主只会轻轻的把事情揭过,搞不好还会备上一份礼物送去乔家,为自己的人赔礼道歉。

    最多也是把事情记在心里,等到日后乔玄落魄了,新仇旧恨一起算。

    可张纵不过是出身寒门,一个拿着六百石俸禄的廷尉平这样的官员杀了她的人,那就是折了她这个大大长公主的面子。

    大长公主是真的很是喜欢那个面首,不然折了她的面子,她多的是法子来折腾这个油盐不进,硬如顽石的小廷尉,哪里会气恼之下,竟然派人直接来要张纵的命。

    张纵说“杀人偿命,两罪并罚,按律当斩。臣以法行刑,不后悔。”

    但想到自己的祖母,张纵神色凝重“若是臣的祖母因大长公主而亡,臣兴许会设法杀了这位公主,为祖母报仇,再入大理寺投案自首。”

    乔青发了怒“你当真狗胆包天竟敢在朕前头说要杀了朕的姑母”

    张纵扑通一声再度跪下,低垂头颅“方才只是最糟糕的假设,但陛下救下了我,所以那样的事情并不会发生。”

    他在赌,天子若是想让他死,就会对今日之事袖手旁观,可是羽林骑出了手,把他们祖孙二人救了下来。

    天子甚至安排了太医给他的祖母看病,还给了他单独见面的机会。

    尽管天子在发怒,张纵却并不害怕,他情绪平静的想,今日他站在这里,这意味着那位大长公主在皇帝心中并没有那么重要,先前天子的怒语,应当只是对他的一个试探。

    乔青的确是假怒,她俯视着张纵,对他的冷静理智十分满意。

    她养的鬣狗一定聪明懂事,能听得懂她的言下之意,擅大长捕捉猎物,不能是遇到屁大点事就慌了神的废物。

    至于那位同张纵结了仇的大长公主,乔青对她不讨厌,可也不算很喜欢。

    这位大长公主是太子的亲姑母,活着的时候就很喜欢给她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就是乔青的便宜爹送女人,以此讨他的欢心。

    她的权利是她的父亲和兄大长给予她的,在乔青的祖父在位的时候,他十分宠爱这个女儿,所以这位大长公主手里还养了一支像模像样的娘子军,平日里十分威风。

    大长公主二十七岁的时候死了第一个丈夫,之后就没有再成婚,但是在公主府养了不少逗乐的面首。

    她本人是个十分聪敏伶俐的人,底下的人也跟着带了几分骄横跋扈。

    当初田皇后还活着的时候,就同这位大长公主交好,不过大长公主十分圆滑,并没有轻易给田皇后许下诺言。

    她觉得都是她弟弟的子嗣,一个占了天家正统,又是嫡又是大长一个占了天子宠爱,不到最后,谁都有继位的可能。

    所以大长公主一个谁也不得罪,当初乔青的便宜弟弟没死,丁夫人一脉气焰正嚣张的时候,她还雪中送炭,帮可怜的太子说过几句好话。

    这俨然是个投机客,只是这种左右逢源的墙头草,也注定得不到乔青的真心看重。

    毕竟她也不是没有竞争对手,万一哪天这位大长公主在背后捅她一刀呢。

    乔青继位以后,没结仇的人,她就尽量不动,大长公主明面上挺安分,乔青就没打算动她。

    只要这位姑母别给她送女人,她乐意给大长公主继续享她的富贵。

    所以这段时间大长公主的日子过得还挺滋润,该有的威风和荣宠都有。

    只是乔青不曾料到,自己这位骄纵任性的姑母竟然胆大妄为到这地步。

    乔青看着冷静的张纵,突然脑海里冒出个念头“朕其实是从姑母口中听到你的。”

    张纵果然抬起头来,清俊的面容上带着大大的疑惑。

    “她进了宫,说有个没眼色的小官杀了她的爱奴,让朕给她做主。朕一听,她说的有理,就派人前去你家中看看情况,替姑母出出气。没想到羽林骑都是些傻子,竟替朕自作主张,把你们两个带了回来。”

    这话当然是诓张纵的,她的确是因为大长公主的事情,才了解到这个小官。

    因为听说了张纵不畏强权的事情,乔青才查了他的资料,觉得这个人合适。

    出身低贱的人有了权利以后,也可以变得很残忍。但是酷吏不是性残忍的、心如磐石就能当的,他们本身要能力出众,而不是只会到处捅娄子的蠢货,

    她听了张纵当时的言行,当时就动了念头,想要单独见一见这个小小的廷尉平,

    当天她就安排了人,准备去请张纵出来。

    结果乔青也没有料到,她安排的人起到这样大的作用,竟正好把张纵的命救了下来。

    真不知道到底是该说乔青运气好,要的人没死,还是张纵运气好,逃过一劫。

    张纵听到这话受了惊,猛地抬头,却见天子表情十分平和看他,唇角还带了两分笑。

    天子生得好,这样开怀的笑起来更是无垢。

    是了,兴许天子一开始本无意救他,可也不至于是来杀他的,出现在此处为他的祖母看诊的太医便是最好的证据。

    这般一下,张纵心又再度安定下来。

    乔青朝着跪在地上的张纵伸出手“行了,跪也该跪够了,起来吧。”

    张纵受了天子搀扶,迅速的收回手站好,兴许是因为跪久了,他的两条腿还有颤。

    乔青又言“朕今日很庆幸,张爱卿的性命被朕救了下来。”

    她喜欢方才那句按律当斩,诸子百家,儒家讲的是大道理,正所谓以德服人,以纲常约束人。

    但是没有法律的约束,靠道德来服人,那就乱了规矩,比起仁政,乔青显然更需要铁血的手腕为她开路,为将来推出新政奠定基础。

    张纵行事皆按照法治,是个彻头彻尾的法学家,也是她觉得十分合适的人选。

    在皇权社会,天子与庶民同罪,其实也注定只是一句空谈。

    庶民冒犯了天子当诛,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也没有谁能指责他是犯罪。

    最多也只是说天子不够仁爱,是罔顾百姓的暴君。

    不管是法学先驱,或者单纯为了讨好她而严贯彻律法,都是为了她这个齐朝的最高统治者服务。

    乔青语气更为真挚恳切“朕虽是天子,坐在那个高高的位置上,能够看到的东西可能比寻常人多一些,然朕只有一双眼睛,两只耳朵。能够听到看到的东西,终究有限”

    她顿了顿,扬声道“不知张卿可愿做朕的耳目,辨世间黑白对错,捍卫我大齐律法,还大齐一片海晏河清。”

    可愿意成为她手中的一把刀,为她斩断前路的荆棘。

    她给了张纵退却的机会“若是你不愿意,朕会送你到地方上去,远离京都,带着你的祖母,你会过得很好。”

    依着张纵的性,他若是成为地方官,也一定无惧地方豪强,做一个世家眼中令人诟病的酷吏,百姓眼中的好官。

    士为知己者死,不管天子是真心假意,今日乔青这番话,完完全全说到了张纵的心坎上。

    张纵已是心潮澎湃,若不是他还有几分理智,怕是要热泪盈眶。

    他没有多言,再度行了大礼,声音哽咽留下三个字“臣愿意”

    哪怕做天子的刀会被荆棘刺伤,还很可能随时可能断刃而被主人遗弃,张纵也不会做出拒绝的选择。

    因为次日还要上朝,乔青并没有留张纵秉烛夜谈,而是要他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以便更好的为大齐百姓做贡献。

    乔青言之凿凿“张纵只有一个,你若是垮了身体,朕也炮制不出一个新的。你教朕将来如何对得起张老夫人,对得起天下百姓。”

    持续健康发展才是硬道理,她可不想自己刚收了把利刃,这刀子就因为过于刻苦搞得卷了刃。

    当然,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乔青身体不好,熬夜容易猝死,她拒绝为臣子熬不必要的夜。

    张纵的家里已经被烧了,这个时候也不可能回去,便陪着他的祖母一起,暂时留在这个温泉山庄上休息。

    乔青回了皇宫之中,次日一大早起来,在早朝上同老狐狸们打了一个时辰的机锋。疲惫不堪地离开了朝堂。

    等回了天禄阁,她又恢复元气,一口气写了任命张纵的折子,差人去宣旨。

    张纵住的也太寒碜了,就算修一修那宅子还能住人,她也不能让张纵继续住那了。

    反正她名下宅子有很多,挑个最小最不值钱的送给张纵和他的祖母住就足够了。

    不对,这宅子也不该她来送,大长公主差人烧毁了张纵的家,合该让她赔才是。

    不用自己花钱实在太好了,乔青敲了敲桌面“去请大长公主过来。”

    大长公主乔月,封号望舒,用传言中月神之名给自己的女儿做封号,可见先帝对这位公主的宠爱。

    大大长公主那边刚得了消息,知道昨夜自己的家仆被关进了大理寺,理由是谋害朝廷命官。

    她并不担心这些仆人会把事情攀咬到她头上,这些人认了罪不过是一个死。若是栽她头上,她不会有什么事,但他们全家都会死。

    可到底是自己的家仆,为了给她心爱的情郎报仇,望舒大长公主觉得他们没用,却还是打算捏着鼻子把这些废物拎回来,不能堕了她大长公主的面子。

    结果转头天子的人又来报,说是今上要见她。

    一边是仆从,一边是作为主宰的侄子,先去见谁,这还用想嘛。

    大长公主从马车下来“容我去换身衣服,便去见陛下。”

    她这身太过嚣张,本打算是去压一压大理寺那些人的气焰,可现在是去面见天子,实在不合适。

    进了宫,大长公主先声夺人,打算恶人先告状“陛下,妾身今早起来,便得知昨夜有人压了妾身的家仆去见官。他们这是不把我,不把咱们皇家放在眼里。”

    乔青看着自己的便宜姑母,记忆里她着装总是十分艳丽张扬,像是一团火焰,滚烫醒目,稍有不慎就会灼伤人的手。

    但她今天穿得朴素不少,其实衣裳的料子都是官家才能用的上品,只是颜色清淡,看着素雅。

    这身打扮有些眼熟,是了,田皇后将死不久,望舒大长公主就是穿这件衣服来给原太子送温暖。

    大长公主当真是个伶俐人,比她想的还要聪明。

    乔青喜欢同聪明人讲话,她给大长公主赐了座,态度显得十分亲切。

    只是她的话半点也不亲切,反而十分刺人。

    “姑母所言的关在大理寺的家仆,可是昨日在东角巷放火杀人的凶手。”

    大理寺和京兆尹的衙门不一样,管的基本都是重案,还有同官员相关的事情。

    大长公主眼皮子一跳,顿觉不妙。

    乔青又言“说来也巧,朕忧心政务,昨日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便想着看看我长安城,结果逛到京郊,就见一小巷子火光冲天,本以为是天干物燥,不慎起火,没料到这火竟是人为。”

    剩下来的事情,不用她说,长公主也能自己推断出来。

    天子出行,就算是在长安城内,身边也不可能一个人都不带。

    他发现了城中失火,便让身边近卫去灭火,然后正好把她那些放火的家仆抓了个正着。

    废物,一群废物,怎么就让人来了个人赃并获。怪不得传消息的人支支吾吾,也怪不得这案子不先去京兆尹,而是去了大理寺,而且等了那么长时间,消息才传到她的公主府。

    大长公主的威名再显赫,能敌得过当今天子吗显然不能。

    大长公主心中有了决断,她掩面“府中的家仆,因为失去了自己的主子,所以发狂犯下这般大错,妾身惭愧,只顾着悲痛,没有察觉下人约束好家中奴仆。”

    她放弃了那些仆人,但将他们说成了忠仆。

    乔青给她留了颜面,不再同长公主计较事情的真相。

    纵然是长公主指使,但没有证据,谁能拿大长公主如何。

    这位长公主有句话说的很对,皇家威仪不容侵犯。

    “人心难测,姑母也料不到他们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只是那张家人被救了出来,东角巷的院子却被烧毁。张家清贫,将来也不知能在何处落脚。”

    都是聪明人,大长公主便言“妾身名下有几处宅子,是该赔给张大人一处。”

    乔青很满意长公主的上道“不需要多大,离大理寺近些便好。”

    回去之后,大长公主便带了礼物,一些珍贵的药材,还有一张地契,亲自上门赔罪,可以说是给足了张纵面子。

    张纵没有拒绝长公主的赔礼,但态度依旧十分冷淡。

    他很清楚,若不是天子出面,这位高贵的大长公主根本不会站在此处对他和颜悦色。

    大长公主回到家中,举起一个花瓶狠狠摔在地下。

    可恶这油盐不进的张纵可恶,天子压迫她的面目也可恶。

    她深吸两口气,道“备纸笔。”

    她要给自己的王兄写信,好生诉一诉自己的苦。,,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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