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德升一愣:“陛下说的是……”猛地反应过来,低头禀道,“花家小娘子已经到了璇玑殿外。”
赵韧问:“她什么时候过来?”
谈德升迟疑。
赵韧觉出不对:“怎么?”
谈德升暗暗叫苦,低下的头又矮了几分:“花小娘子似……暂无来太极殿之意。”
赵韧屈指轻叩的动作顿住,眼睫垂下,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忽然笑了笑,将手中的奏折合在桌面上,又拿过另一份继续批阅。
谈德升被他笑得脊背生凉,想到刚刚得到的消息,吞吞吐吐地试探道:“不过……”
赵韧头也不抬:“有话就说。”
谈德升小心翼翼地道:“花小娘子身份今非昔比,暗卫来报,有同来赴宴的小娘子趁机为难她。”
赵韧手中的笔一顿,眼神沉了下去。
*
璇玑殿外鱼池边。
嘲笑声中,朝朝缓缓站起,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
她今儿穿了件杏色绣兰花褙子,银白条纹挑线裙子,外罩银鼠皮内里银红出风毛缂丝斗篷,乌鸦鸦一把头发插了一对式样别致的赤金点翠蝶戏幽兰双股钗,亭亭站起,便显出身姿轻盈,肤若新雪,眸若含波。微微一笑,四周花枝招展的女儿家顿时都失了颜色。
四周的笑声为之一静。
朝朝的美貌从来是出了名的,如今落魄至此,她的容色却依旧光彩照人,不见丝毫黯淡。
四周咬碎一地银牙,朝朝恍若未觉,一脸诚恳地道:“自然是不敢和诸位比。毕竟,诸位都是等着做娘娘的。”
她的声音柔软含笑,语气真诚,听在这些小娘子耳中却是讽刺十足。
如一滴水落入沸油,顿时炸开。
“你胡说什么?”
“花朝,你以为自己还是从前的相府小姐,准太子妃吗?敢这么和我们说话!”
“都自身难保了,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你得意什么,如今不过是个破落户,一辈子不得翻身。”
……
七嘴八舌,愤怒难抑。
朝朝始终含着浅笑看着她们,任她们发作,尤其是看到不远处,木着脸走来的美貌女官,笑得更灿烂了些。
她可不信奉以德报怨那一套。
新帝得位不正,京中防守似松实严,宫中生怕生乱,防卫更不可能放松。许多地方看着没人,其实暗中不知多少暗卫盯着。
真闹出事来,一定会有人管,到时双方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她是无所谓,反正她的处境也不会更糟了;倒是钟宜几个,在宫里留了坏名声,以后的前途只怕堪忧。
这些小娘子,到底没经过事,太过天真。
“你们在做什么?”威严含怒的声音响起。
钟宜几个大惊,回转身来,有人认得来人,惊呼道:“是寿康殿的春和姑姑。”
寿康殿,是赵韧母亲徐太后的居处。
朝朝讶异,自己运气倒是不错,居然直接就撞上了寿康殿的管事女官春和姑姑。
钟宜反应最快,一张扭曲的脸硬生生地挤出笑容,粉饰太平地道:“春和姑姑,我们几个在叙旧呢。”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七嘴八舌地描补道:“大家难得进宫,太兴奋了。”“大家好久不见了。”……
春和姑姑目光扫过众人:“是吗?”
众人点头:“是啊是啊。”
春和姑姑目光落到朝朝身上,惊艳之色一闪而过,又问了一遍:“是吗?”
这是单独问朝朝了。
朝朝眉眼略弯,扫过一干人,见她们有的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有的额角冒汗,有的不自觉地微微挪着脚尖,显然在紧张。
真不中用,还以为她们有多能耐呢。
朝朝笑意盈盈,语气轻蔑:“谁要和她们叙旧,她们配吗?”
朝朝今日在众人面前的形象一直温软低调,还是第一次这般锋芒毕露。钟宜等人顿时面现怒色,碍于春和姑姑在,不敢作声。
春和姑姑也是一愣,没想到朝朝竟然会这么不客气。她不由多看了朝朝一眼,屈身行礼道:“不知小娘子怎么称呼?”
朝朝还了半礼:“我姓花。”
春和姑姑立刻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废太子未过门的妻子,前任丞相花羡的孙女,也是陛下特意指定请来赴宴的人。
春和姑姑顿时觉得棘手。
正迟疑间,一个穿着青绿绣衣的小内侍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把春和姑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对她说了几句。春和姑姑明显一愣,又看了朝朝一眼,恭声道:“下官遵旨。”
在场诸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能让春和姑姑用上“遵旨”两字的,这个宫里只有两人,一个皇帝,一个太后。显然,是其中一位有了旨意。
不就是口角几句,怎么竟能惊动他们?
众人正忐忑间,春和姑姑走了过来,开口道:“太后口谕。”
众人齐唰唰地跪了下去。朝朝低下头,心中疑惑:是她看错了吗,她怎么觉得这个小内侍是从太极殿方向过来的?
可那人初登大宝,皇权未稳,不知有多少大事要处理,万万没有插手女儿家之间争执的道理。
春和姑姑道:“花家小娘子乃哀家贵客,尔等罔顾宫规,对她无礼,着令立刻遣送出宫,不得入席。”
众女神色大变,万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道谕旨。
太后怎么会帮着花朝?
春和姑姑宣读完口谕,吩咐宫人将钟宜诸女逐出,神色对朝朝更恭敬了几分:“宴会尚未开始,花小娘子可有想去之处?可以让王顺带你去。他在太极殿当差,各处都熟。”
穿着青绿绣衣的小内侍上前,恭顺地道:“给花小娘子请安。”
太极殿当差?朝朝顿时明白过来:驱逐钟宜果然是赵韧的意思,却假托了太后的名义。
那个男人啊。这番话的意思是要王顺带她去找他吗?
朝朝看了看天色,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挣扎一下,转头对春和姑姑道:“民女想去拜谢太后,不知姑姑可否引路?”
春和姑姑和王顺同时一愣。
朝朝赧然:“是我的要求冒昧了?”
春和姑姑反应过来:“花小娘子说哪里话,你是太上皇的未过门的儿媳,和太后娘娘是一家人,哪有冒昧的道理?”
*
太后徐氏乃江南人士,出身卑微,原是魏郡王的婢女,因貌美得宠,生下儿子赵韧,也就是当今陛下。魏郡王贪花好色,姬妾如云,徐氏没得宠几年就失了宠,后来又收养了年幼丧母的赵成旭。母子三人在魏郡王府相依为命,艰难生存,很是吃了点苦。也因此,感情十分好。
赵韧继位后,魏郡王和郡王妃的追封压着不定,先将生母徐氏封为太后,又封了赵成旭为安郡王。
朝朝见到徐太后时,徐太后正在璇玑殿后殿和范翠如说话。见到她过来,范翠如虽没理会她,倒也没有往常的针锋相对,反而露出了几分怜悯,默默地退了下去。
朝朝的脊背不自觉地僵直:钟宜几个百般欺辱,没有叫她软弱认输;反而是范翠如怜悯的一瞥,深深刺痛了她。
她指甲掐入掌心,烟眸微垂,仪态端庄地向徐太后拜谢。
徐太后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保养得宜的面上,柳眉弯弯,双眸似水,皮肤白得如牛乳一般。
生出一个杀神儿子的徐太后竟是个温婉秀美的大美人。
徐太后见到朝朝,询问地看向春和姑姑。春和姑姑笑着介绍道:“这位是花太师家的小娘子。”悄悄上前,附耳将刚刚的事说了。
徐太后恍然大悟,叫人扶起朝朝,亲热地拉着她的手细看。朝朝垂着眼任她打量。徐太后越看越爱,笑着对春和姑姑道:“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一个赛一个好看。”
春和姑姑应和道:“那也是您的福气,才有这样的眼福。”
徐太后高兴地笑了起来,从手下捋下一支冰种的翡翠镯子,套上朝朝的手道:“第一次见,哀家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镯子是哀家的爱物,陪了哀家许多年,今日就送了你。”
朝朝没想到徐太后竟如此温柔随和,忙笑着谢过她。
徐太后攥着朝朝的手不舍得放:“我可真羡慕汪太妃,能有你这样一个漂亮的儿媳。”
朝朝不知徐太后是有意还是无意,心中一动,试探道:“太后娘娘,我许久未见汪太妃娘娘,想去探望一下,不知可否?”
*
太极殿东堂,槅扇打开,铜错金银夔龙纹火盆被撤走了一半,屋中的暖意散去了大半。分拣好的奏折整整齐齐地堆叠在案头,已经处理了一大半。
朝朝刚刚见过的穿着青绿绣衣的小内侍王顺跪在龙案前,战战兢兢。
赵韧神色淡淡,不辨喜怒:“说吧。”
王顺将刚刚鱼池边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禀告完毕。
谈德升不可思议的声音响起:“去拜谢太后?”王顺就差没明示了,花小娘子也忒不给面子了。
赵韧淡淡瞥了他一眼,谈德升顿时不敢再作声。
殿中静悄悄的鸦雀无声。赵韧撑着额角,露出些许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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