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滤过槅扇,落到她雾气蒙蒙的眼眸中,仿佛有细碎的光芒在跳跃。她粉颈低垂,露出一截优美的弧度;不堪一折的纤细腰肢挺得笔直;流云般的广袖下,玉白的纤手因用力握紧青筋毕露。
赵韧的动作顿了顿,将手中的结收尾,站起身不动声色地道:“朕想要什么,朝朝就愿意给吗?”
朝朝垂下眼睫:“民女有拒绝的资格吗?”
赵韧沉默片刻,答了她前一个问题:“朕想要的,自然是花家的明珠。”
朝朝:“……”一脸“你不要开玩笑”的表情,又认真问了一遍,“陛下想要从花家得到什么?”
赵韧眼神暗了暗:她果然不信。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改了答案:“朕要花家的鼎力支持。”
朝朝蹙眉:“祖父的身体不容再出仕。”
赵韧道:“朕知道,朕只要花家的态度。”他在边关征战数年,手下多是武夫,如今,最缺的便是治国之才。花羡位居相位二十余年,门生故旧遍天下,即使退隐,影响力依然不容小觑;花家的梧山书院人才辈出,影响日大。花家只要表明态度,这股力量能为他所用,于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助益。
朝朝问:“若我拒绝呢?”
赵韧道:“你不会拒绝的。花家对旧主已仁至义尽,名节无亏,没有必要为了舍弃你们的旧主一再得罪朕。”
朝朝抬头看向他,说不出话了。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作为君王,他已经拿出了最大的诚意,愿意不计前嫌,重新启用花家,却不是没有底线的。花家再要不识好歹,无论哪个君王都无法容忍。
从前,他们尚有为忠义赴死的理由,可随着赵旦的出家,这个理由已经不复存在。
赵韧道:“朕还是那句话,大安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朕自认自即位来,对国事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懈怠,但盼花家能抛弃成见,为大安效力,为百姓谋福。”
朝朝心头震动,垂眸道:“我会转告祖父。”
赵韧道:“不必,朕只问你怎么想。”
朝朝沉默片刻,低低答道:“只要于国有益,于百姓有益,其它都不重要。”
赵韧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朝朝要记住今日的话。”
朝朝“嗯”了声:“我记得。”
赵韧露出笑来:“好,朕会下旨,让司天监挑个良辰吉日,封你为后。”
赵韧的话轻描淡写,却如一声惊雷平地炸响。
御书房中静寂如死,朝朝整个人都懵住了,抬头震惊地看向他。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开什么玩笑?”
赵韧道:“朕什么时候和你开过玩笑?”
朝朝道:“我与前太子有过婚约。”
赵韧道:“他出家了,婚约已经不作数。”
朝朝又道:“世人会诟病陛下。”
赵韧嗤笑一声:“朕若在意这些流言,今日就不会坐上这张皇位。”
朝朝无言以对:他说得没错,若他在意这些,也就不会谋朝篡位。可是……她咬了咬唇,为什么一定要她入宫,还许以后位?
她是前太子未过门的妻子,身份特殊,可以想见,这道诏书若是颁下,会引起何等的轩然大波,他的名声又会受到何等诟病。
若是为了祖父手中的势力,表明与花家的结盟态度,他完全可以象征性地召一个花家女儿入宫封妃。直接拿出皇后之位,娶的还是她这样身份尴尬的,实在是舍易求难。
朝朝迟疑道:“族中还有其他姐妹……”
赵韧打断她的话:“可朕只想要你。”
朝朝怔住。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墨玉般的眼眸倒映着她的身影,恍然给人缱绻情深的错觉。
她从没想过嫁他!
心中闪过许许多多的念头:祖父的坚持,祖母的痛心,罗氏的质问,一族的命运……最后,是退回的大红庚帖。
四年前,她因为父亲的逝去和那人的背叛濒临崩溃,赵旦出现在她面前,少年翩翩,神情真挚,对深渊中的她伸出手来:“朝朝若嫁我,我愿一生不离不弃,生死不渝。”
她告诉他:“君不负我,我定不负君。”
四年后,他以出家之举中断了这个承诺。
世上又哪来的生死不渝,帝王深情?不过是她恰好能入他的眼,又恰好能牵制祖父,牵制花家。
朝朝笑容发苦:“我能有不答应这个选择吗?”
赵韧没有说话。他曾经想过徐徐图之,可在安德殿,听到她对赵旦说出那句“君不负我,我不负君”时,他再也无法忍耐。卑鄙就卑鄙吧,如果做君子的结果是失去她,他宁愿做个小人。
朝朝藏于袖下的手慢慢握起,指尖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他处心积虑,逼赵旦出家,不达目的岂会轻易罢休?他要花家的臣服,对她势在必得。
罢了,她这一世,受花家的奉养,便当回报花家。出于利益也罢,出于感激也罢,嫁给他与嫁给赵旦其实又有多大区别?
她优美的颈项慢慢曲下,眼睫低垂,轻声应下:“好。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赵韧道:“请说。”
朝朝道:“祖父年迈多病,受不得刺激,这件事须徐徐告诉他。立后之事,恳请陛下等祖父同意后方昭告天下。”
赵韧沉吟:“朕总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便是朕等得,太后也等不得。”
朝朝想了想:“以三个月为限。”
赵韧微摇了下头。
“两个月?”
“还是太久。”
朝朝咬牙:“一个月总成了吧。”
赵韧道:“七天,朕只能给你七天的时间,朝廷大局等不得。”
他连朝廷大局都搬出来了,朝朝还能说什么,只得蹙眉点了点头。
赵韧却又提出异议来:“朝朝可想过,花太师不同意会如何?”
朝朝道:“事已至此,祖父不会不同意。”最初祖父愿意在诸皇子中效忠赵旦,便是因为赵旦对她的承诺。如今,赵旦背弃了他们的约定,祖父又何来坚持的理由?
赵韧沉吟:“朕却还是担心有变,朝朝给朕一个保证如何?”
“怎么保证?”朝朝不解。
“盖章确认……”他声音低沉,伸出手来,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
朝朝手微微一颤,正不解盖章为什么要拉手,便觉一股力量发力一扯。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恰跌入他怀中,被他有力的胳膊揽住。
男子的气息瞬间包围而上,他的存在如此强烈,充斥她的感官。朝朝娇躯生颤,惊愕地抬头看他,但见他俊美的面容越来越近,墨玉般的眸中含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感,呼吸消失在她唇边。
……
去长公主府的路上,朝朝捂着唇角,一路都在懵圈中。
唇边仿佛还萦绕着他的气息。
赵韧并未恋战,浅尝辄止。撤退之际,顺便“好心”提醒她,参加永乐县主的生辰宴要迟了。她浑浑噩噩地被王顺送出了宫。连回神的时间都没有。
她懊恼地捂住了脸,当时,她望着那张与鹰奴极为相似的面孔,仿佛陷入了梦境中,什么都无法反应。他该不会以为她很乐意被他……
朝朝又羞又恼,双颊宛若火烧,赵旦与她定亲四年,都没有像他这般放肆过!
真真是粗鄙武夫,野蛮无礼,天下哪有这样“盖章”确认的道理!
心绪纷乱间,笼烟的声音响起:“姑娘,到地方了。”
她深吸几口气,强行将刚刚的事驱逐出脑海,失速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
寿安长公主是先帝的长女,当今太上皇的胞妹,深受两朝帝王宠爱。她的公主府位置绝佳,位于鸣鸾坊,紧靠宫城西门,闹中取静。
朝朝将轿帘掀了一条缝,便见前面现出朱门翘檐,铜钉兽环,一对石狮子分列大门两边,昂首怒目,足踩绣球,气派非常。
笼烟去门房递了名帖,很快有婆子迎出,引着她的小轿进了角门。
一路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奢靡轩丽,奇花异草无数。举办宴席的绮年阁,更是张灯结彩,锦幛铺地,装饰富丽,处处可见热闹奢华。
来的人并不多,主要都是与永乐县主交好的宗室与勋贵圈中的小娘子。帝位易主,寿安长公主终究今非昔比,许多人不免观望一二。
花家属于文官圈子,这些人,除了几个常在宫宴撞见的,朝朝都脸生得很。
认识朝朝的却不少。
还未进绮年阁,朝朝便听到廊下传来吃吃的笑声,有熟悉的娇声掩嘴笑道:“唷,这不是我们眼高于顶的朝姐儿吗,你不是一向不屑于参加我们的聚会?永乐说了你会来我还不信,没想到你真来了。”
朝朝循声看过去,倒是脸熟,太上皇幼弟郑王的女儿长禧郡主。曾因“失手”泼了茶水在她的新裙子上,被赵旦硬逼着向她道歉,又被窦瑾兜头回报了一碗羊羹。从此就和她结下了梁子。
赵韧继位平稳,几乎没有多少反对的声浪。朝中勋贵大臣,大都未受到波及。郑王虽是承平帝的幼弟,但第一时间就识相地向赵韧上了贺表,又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王爷,并未受到什么影响。
长禧郡主见朝朝没有说话,神情得意,继续笑道:“唉哟,我差点忘了,我们朝姐儿啊,已经不是原来金尊玉贵的准太子妃了。”
朝朝心里藏着事,懒得理会这种人,径直往前走。
长禧郡主拦下她:“等等,你还没向我见礼呢。”
朝朝顿了顿,微微屈膝,正要行福礼,长禧郡主再次拦住她,傲然道:“朝姐儿礼仪娴熟,向来是京中贵女楷模,不会连见到本郡主该行什么礼都不知道吧?”
朝朝动作止住,抬眼看向她。长禧郡主是皇家郡主,朝朝如今乃一介平民,在正式场合,按礼该向她行大礼。只不过,一般这种小娘子们聚会的私下场合,大家多半也不会认真,行个常礼也就免了。
长禧郡主此举,显然是有意为难她。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