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渐暖,三春堂中, 杏花压枝, 燕子衔泥, 红漆回廊下,穿着青绿比甲的小丫鬟敛气垂手而立。
屋中, 俞太夫人戴了一副西洋舶来的玳瑁眼镜, 正在看罗氏呈上来的嫁妆单子。
朝朝的嫁妆是早就备好的, 但原本准备的是嫁太子,如今却换了皇帝,许多按规制准备的物件又要重新准备。
罗氏看着长长的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嫁妆单子舔了舔唇,忍不住道“祖母,这些会不会太多了这怕不是半个府的产业都给了妹妹了吧。”
俞太夫人扶了扶眼镜,没好气地道“你妹妹是为了这个家才嫁入宫中的,以后吃穿用度,来往赏赐, 孝敬太后, 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我们帮不了她什么, 多准备点嫁妆总没错。”
不同于罗氏的欢天喜地, 俞太夫人对朝朝嫁入皇家始终忧心忡忡。因为效忠赵旦,花家狠狠得罪了君王,如今不过是花家还有用处, 孙女儿等于是作为人质嫁入宫中。
新帝继位后, 宫中原有势力被清肃一净, 花家原来安排在宫中的内线也差不多都废了。他们帮不了孙女儿什么,只能多给些银子让她傍身。
罗氏手中的帕子几乎绞成一团“妹妹原本就有她母亲留下的嫁妆,有钱得很”
“好男不吃分家饭。妹妹是女儿家,休说只是将一半家产给她,便是全给了她,也是应该。”清朗的男声忽然响起,打断了罗氏的话语。
俞太夫人一愣“是知辰回来了”
门帘掀起,一着梧山书院统一所发青衣黑带儒服,浓眉大眼,笑容爽朗的青年踏入。
罗氏一下子站了起来“相公”
花知辰向她点点头,向俞太夫人拜倒“祖母,孙儿不孝,回来迟了。家里出事时,孙儿正和几个同窗陪老师在洞庭湖一带访友,赶回不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俞太夫人露出笑容,感叹道,“前儿还在念着你,一直没有音讯,可算是回来了。”吩咐方妈妈将人扶起,问他道,“见过你祖父没有”
花知辰道“孙儿刚从祖父那里过来。”
俞太夫人点头,仔细看了看他道“瘦了,也黑了,精神倒看着健旺。”
花知辰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妹妹好事将近,我做哥哥的,自然为她开心。”又问道,“妹妹呢,怎么没看见她”
俞太夫人看向方妈妈。
方妈妈禀告道“大姑娘在前厅见书院的宗家小郎呢。”
俞太夫人脸色微沉“又是为了买地的事”俞太夫人向来不待见书院。朝朝的父亲为了书院呕心沥血,英年早逝,一直是她心中的痛。因此,她从来不赞成朝朝再步她父亲的后尘。
方妈妈道“听说已经敲定了,宗郎君这次来,应该是为了和姑娘商量怎么扩建书院。”
花知辰道“孙儿去看看他们。”
俞太夫人脸色依旧不好看,却没再说什么,只道“去吧。你们兄妹许久未见,正该好好叙旧。”
朝朝和花知辰虽非亲生,兄妹感情却甚好。
当初俞太夫人最属意的嗣孙并不是花知辰。决定过继时,花知辰已将及冠,连亲都定了,怎么都无法养熟。后来还是朝朝的一句话她很快就要出嫁,让他们老两口再养个孩子并不现实,还不如给她找个人品学问好,能孝敬二老,能疼她的哥哥。
花知辰就这么进入他们的眼中。三房的儿子多,花知辰在兄弟中排行第二,向来不受重视,为人却是温文尔雅、端方有礼,又一向和朝朝亲近。
也因此,兄妹俩虽非嫡亲,感情一直不错。
罗氏露出失望之色。许久不见的丈夫远行归来,除了驳了她争嫁妆的话,对她点了点头,其它的,和她竟是一句话都未说。
俞太夫人见她失落,心里摇头,难得和煦起来“你和知辰一起去吧。”
罗氏先是一喜,随即露出沮丧之色“婚期紧迫,孙媳还是在这里陪祖母理嫁妆吧。”她便是去了,他们兄妹说话她也听不懂,根本插不进话。
因为花知辰的归来,罗氏在嫁妆上的一点异议很快便压下去了。朝朝的嫁妆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月廿二备齐。在大婚前一日,红妆十里,浩浩荡荡地送进了显阳殿。
到大婚那一日,花府焚香洒扫,张灯结彩,正门大开。正使枢密使范伯远,副使参知政事钟晏,宗正寺卿陈王,三司使方成恩一干人等率三百殿前卫,皆批红挂彩,吹锣打鼓,带着全套的皇后仪仗,前往花府迎接朝朝。
花家宗祠中,朝朝换上了成婚的全套礼服,头戴九龙四凤花钗冠,上缀大小花二十四株,插大小金钗;身穿青色五彩翟纹祎衣,领、袖、裾镶有精致繁复的红色云龙纹样斓边;革带霞帔,裙裾曳地,华贵异常。
拜祭过列祖列宗,朝朝在祖父祖母面前跪了下来,眼泪潸然而下。
花羡别过脸,掩饰住眼中的泪意,俞太夫人却是一把搂住她,泪如雨下。她娇养了十八年的娇娇孙女,就要嫁人了。从此后,深宫阻隔,相见艰难。
罗氏在一旁劝道“祖母,妹妹,快别伤心了,妹妹的妆都花了。”
笼烟和浣纱一左一右将朝朝扶起,问雪和吹墨为朝朝整理好裙裾,一行人去了花府正堂。喜娘已经在等着,忙上前为朝朝补妆。
外面锣鼓震天,热闹非凡,几个翰林唱起了催妆诗。不一会儿,女官走进来道“吉时到了。”
朝朝含泪,拜别祖父祖母,将九龙四凤花钗冠上红色面纱放下。花知辰过来背起她,一直送上了镶金饰宝,红帷宝盖的皇后凤辇。鞭炮炸响,一路锣鼓喧天,正副使在前引道,殿前卫前呼后拥,簇拥着凤辇向皇宫正门宣德门驶去。
宣德门新刷了朱漆,巨大的红色宫门上,一枚枚金钉闪闪发光,宫门后,香花纷坠,锦毡铺地,长长的宫道向前延伸。
凤辇一直驶到太极殿高台下。
天高云朗,丽日普照,赵韧戴通天冠,着绛纱袍,配白玉玄组绶,剑眉英目,雄姿卓态,立于太极殿高台上。百官着大朝服,侍立台下。见凤辇驶到,他拾阶而下,行至凤辇前,向朝朝伸出手来。
女官小声提示“陛下,这于礼不合。”
赵韧轻嗤“天下之礼,朕说合适便是合适。”
女官噤声,不敢再多言。
这个家伙,还是这样,道貌岸然的外表下行乱来之实朝朝心中不知该笑该恼,原本忐忑的心却莫名安定下来。
他愿以民间之礼迎她,也是向所有反对他们的臣子表明他的态度。
她起身,柔顺地伸手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手中。他立刻握紧,指腹摩挲过她掌心,随即发力,众目睽睽下,将她抱下了凤辇。
朝朝差点失声惊呼,藏于面纱后的秋水烟眸又惊又怒地瞪向他。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却仿佛知道她的恼怒,压低声音道“朕回头向你赔罪。”
红色的面纱将眼前一切都笼上一层朦胧喜庆的红色,他深邃眉目间淡淡的笑意令她微微失神。来不及品他的用意,他已小心将她放下。
谈德升小跑着送上备好的扎了红花的红绸,他牵着一头,将另一头交到她手中。
亦是民间之礼。
朝朝开始同情制定典礼流程的官员已经可以预料到,有了这样一位喜欢别出心裁的陛下,在即将举办的大礼仪典上,可能会有无数个意外。
不过,她很喜欢。仿佛这样可以告诉自己,这不仅是冷冰冰的皇家典礼,也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婚嫁。
手中的红绸动了动,他眉眼柔软,牵着她,一步步上了高台,进入了巍峨高旷的太极殿正殿。
身后,百官陪侍两边,鱼贯进入大殿。
谈德升上前收了红绸。赵韧接过女官手中的金秤杆,挑开了朝朝的面纱。
面纱下,芙蓉娇靥吹弹得破,娇艳如三月枝头最明媚的鲜花,细而弯的柳眉下,秋水烟眸盈盈含波,顾盼生辉,便是最巧手的画师也难以描画一二。
绝世姿容,世间无二。
一时间,众皆屏息。
赵韧一瞬不瞬地望着朝朝,久久不动。谈德升小声提示道“陛下,典礼该开始了。”
赵韧回过神来,示意开始。
今日,是他们的婚礼,也是皇后的册封大典。
女官上前指引朝朝,面北而立。礼部尚书秦臻宣读册封诏书,朝朝下拜,裙裾铺展,如盛放牡丹,行三肃三跪三拜礼,接过诏书。
女官引领她向赵韧谢恩。
赵韧亲手扶起她,眉眼间俱是笑意,又仿佛带了丝伤感“朝朝,你终于成了我的妻子了。”
朝朝怔了怔,忍不住望向他他自称的是“我”,称她为“妻子”。
旁边有人清咳了声,枢密使范伯远的声音响起“陛下,该授金印宝绶了。”
赵韧松了朝朝的手,向范伯远伸出手来“朕来吧。”
范伯远一愣,刚想说“于礼不和”,钟晏轻咳了一声。
范伯远蓦地想起先前在凤辇前,赵韧说“天下之礼,朕说合适便是合适”那一幕,犹豫片刻,躬身将金印宝绶呈给了赵韧。
司礼内侍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授金印宝绶。”
显阳殿内侍殿头陆丘跪下,双手过顶,接过赵韧手中的金印宝绶,转交给女官。女官行到朝朝面前,跪下呈上金印,将宝绶给她佩戴好。
朝朝再行跪拜礼。
册封之礼毕,女官请帝后升座,群臣跪拜,向帝后朝贺。山呼声中,朝朝只觉手儿一重,已被他借着袍袖的遮掩按住。
下面这么多人呢,他整什么幺蛾子
朝朝不动声色地将手一抽,端庄地交握放于身前。赵韧低低笑出了声。
仪式完毕,女官请朝朝登上等候在殿外的步辇,前往婚房所在的显阳殿。
朝朝松了口气,再跟赵韧呆下去,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失仪这人,今儿不知抽的什么风,全然没有平时的稳重,种种操作简直叫人要疯。
显阳殿位于皇宫中轴,太极殿后,乃历代皇后所居,朱门漆柱,金粉饰墙,巍峨富丽。殿中静悄悄的,除了服侍的宫女内侍并不见他人。
帝后大婚的寝宫,赵韧又是个性情严毅的,并未准许人前来闹洞房。
朝朝松了口气她曾是赵旦的未婚妻子,宗室女眷许多她都脸熟,在这里见到她们,委实尴尬。
女官引了朝朝到寝殿挂了大红绡纱帐的龙凤床上坐下,恭敬地道“娘娘,陛下在太极殿宴请群臣,一会儿才会过来。您先把大礼服换了,吃点东西”
朝朝看向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官道“下官名虞竹,乃璇玑殿令仪。”
璇玑殿令仪,相当于璇玑殿的管事姑姑。应该是显阳殿的女官还未定,特意拨她过来服侍自己的。朝朝对她笑了笑,问“我的侍女在哪里”
虞竹道“几位姑娘都候在侧殿,下官这就唤她们进来。”
笼烟几个很快进来。几人都换了宫女所穿的短襦和披帛,分别拿着寝衣,端着鎏金铜盆、漱盂、胰子、巾子一系列洗漱用具,有条不紊地服侍朝朝摘下九龙四凤花钗冠,换下大礼服,又梳洗了一番。
赵韧进来时,朝朝换了身宽松的大红丝袍,乌发松松坠下,正坐在妆台前,一手托腮,心不在焉地由着吹墨帮她卸下簪环。
龙凤喜烛高高燃烧,暖黄的烛光下,她乌发如檀,红衣如火,露出的一截脖颈宛若羊脂白玉。
赵韧的呼吸发紧,片刻后,款步上前,从后将她柔软纤细的身子扣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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