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旦的脸色瞬间大变。
朝朝望向羊皮画卷上鲜活生动的少女, 曾经尘封的记忆拂去了尘土,渐渐鲜明。
她从七岁开始,便会断断续续梦到即将发生的事。父母的和离, 父亲的离世, 甚至姜润的背叛她都在梦中一一目睹。直到看到画像的那一刻, 无数画面纷至沓来, 她才明白, 那些并不是梦中的预见, 而是她前世曾经历的一切。
她慢慢恢复着前世的记忆, 却中止于十四岁的那场巨变。
十四岁那年, 父亲去世,临终前将她和书院一起托付给了姜润。三个月后, 陆沅沅落水, 姜润救人,两人的婚约无疾而终。
她亲眼目睹姜润推人之举,失去了从小到大最信赖的朋友、兄长、家人,悲痛之下,决意离家出走, 却在当夜梦到了自己胸口插着长剑,倒在鹰奴怀中的情景。
现世的她因为害怕重蹈覆辙, 打消了离开的主意,上一世的她却整理行囊, 轻车简从, 执意离开了相府。
第一站, 便是河北东路节度使的治所大名府,她母亲改嫁后定局之所。短短数月,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姜润,只想偷偷去看母亲一眼,确定她一切安好。
她的状况不好,一路精神恍惚,结果,进入河北东路境内不久,就发起高烧。一行人迫不得已投宿在一个小村庄上,却运气不好,撞上了前来劫掠的北卢骑兵。
逃命之际,她和随行的侍从护卫失散了。更糟的是,她所有的银钱都在笼烟手上,身无分文。
她强撑着病体,躲入了山林中,也不敢出去,渴了就喝山泉水,饿了捡野果吃。病情在这样的折腾下,越来越严重,终于不支晕倒。
待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简陋的床铺上,一个容颜憔悴,穿着简陋的妇人坐在她面前,傻笑着看向她“宝宝,你醒了。”
她迷茫地看向对方,身子兀自残留着高烧后的酸软无力,脑中一片空白,喃喃问道“我是谁我在哪里”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妇人眼珠不错地望着她,呵呵笑着,怜惜而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发“宝宝是娘的乖女儿啊,现在跟娘在一起呢。”
她就这样成为了妇人的女儿乌兰,与妇人一起隐居在山林中。妇人疯疯癫癫,却待她极好,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她的病却一直不见好,妇人愁眉不展,整夜整夜地无法安眠,终于下定决心,将她一直养的一头兀鹰放了出去。
不久后,吉仁带着手下出现,望着妇人激动不已。妇人让她喊吉仁哥哥,告诉吉仁,她找到了他的妹妹乌兰。
她这才知道,妇人虽是大安人,却曾被掳去北卢,成为阿尔善汗的女人,生下了一子一女,便是吉仁和乌兰。后来,乌兰幼时在一次部落迁徙中不小心被弄丢,妇人因此变得疯疯癫癫,哭着喊着要找女儿。
阿尔善没法子,带着她去见了部落的萨满法师,得到萨满法师的指点,说乌兰会在河北东路边境的山林出现。从此,妇人就隐居在此,等待着与女儿的重逢。直到发现了重病昏迷的她。
原本,妇人再也不想与阿尔善部的人有所牵连,为了救她,不得联系了留在阿尔善部的儿子吉仁。
吉仁带着她乔装打扮,混入了大名府求医。
一开始,许多大夫都对她的病束手无策,直到他们慕名找到了一位退休的老太医,这才知道,她的病久治不愈,是因为中了毒。那毒不会要她的命,却能使她身体虚弱,情绪压抑,甚至影响记忆,所以她才会迟迟难以痊愈。
而这一世,她中了同样的毒,才会同样大病一场,精神恍惚,忘掉了许多前世的事。
在她病弱之际,赵旦日日探视,送医送药,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打动了祖父,也让她对他欠下了难以偿还之情。
她从没有想过,这一切,竟全是赵旦的谋算。那一声质问也不过存心试探,可看着赵旦惨变的脸色,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朝朝齿冷赵旦口口声声说她是他的心爱之人,却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不惜屡次伤害她。
她轻声叹息“阿旦,我自问从来没有对不起你过。可是,你太让我失望了。”
赵旦脸色灰败若死,乞求地看向她“不,朝朝,你听我解释。我只是太喜欢你了,我”
朝朝打断他“你若真正心爱一个人,不会舍得伤害她。以喜欢之名,行伤害之实,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
赵旦摇头“不是的。”
朝朝声音平静“赵旦,其实,你放在心上的,从来不是我,你只是把想要拥有我这件事放在心上罢了。”
赵旦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朝朝轻叹“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吗”
“我执迷不悟”赵旦从地上挣扎着坐起身,双目赤红,仿若要喷出火焰来,蓦地指向赵韧,“那他呢,他逼你嫁给他,手段毫不光彩,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你既然能原谅他,甚至喜欢他,为什么偏偏要苛责于我”
因为赵韧纵然使出百般手段,却从没有真正伤害过她。
朝朝望向赵旦,知道自己即使这么说了,他也不可能听得进去。她心中轻叹,说了另一个答案“因为,他从来不是一厢情愿啊。”
赵旦的神情陡然僵住,双目凸起,脸色发青,脖颈处鲜血不断渗出,可怖之极,他死死地盯着朝朝,许久,忽然狂笑出声“好,好,你我自幼相识,定亲四年,还比不得一个他。好一个不是一厢情愿”笑着笑着,他的眼泪流了出来,变作了痛哭,“花朝,你好,你真好”
赵韧望着赵旦状若疯魔的模样,皱了皱眉,攥紧朝朝的手道“我们走吧,和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说的”他不喜欢赵旦看朝朝的目光。
朝朝转身,正要离去,赵旦忽地又低声唤道“朝朝。”
朝朝没有回头。
赵旦忽地露出一个奇异的笑来“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初,我是怎么说动姜润的”
朝朝淡淡道“结果已经有了,过程还重要吗”
赵旦道“当然重要。这一直是你心里最大的结,不是吗”
朝朝淡淡道“已经不是了。”再多的执念,也已在那一面之后彻底烟消云散。姜润不再是当初的少年,她也已长大,不是曾经的那个惶恐的小女孩了。
少年的时光,终究掩藏在了时光的流沙中,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感觉到赵韧握住她的手微微收紧,她抬起头,对他莞尔一笑,回握住他。她已经找到了那个人,那个她一心等待的,愿意对她不离不弃的人。
不论她身处何地,不论她陷入何等困境,他总会出现在那里,为她遮风挡雨,为她免除忧苦。哪怕相隔一世,他亦在万千人海之中认出了她,找到了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她亲爱的,独一无二的鹰奴。
两人携手走出偏殿,再未回头看一眼赵旦。
殿外雨收云散,一轮艳阳钻出云层,金光万道。回廊的檐角兀自滴着雨,雨洗过的枝叶格外青翠,衬得枝头娇艳的石榴花红得越发耀目。
吹墨站在廊下,裹着半干的青绸褙子,抽着鼻子,哭得眼睛都红肿了“娘娘,问雪她”
朝朝问“你都知道了”
吹墨抽噎着点头。
谈德升在一边道“她已经招认了。从七年前起,她就被庶人赵旦收买,一直偷偷把娘娘的消息透露给他。娘娘中的毒,就是她受庶人赵旦的指使偷偷下的。”
吹墨哭道“不光这样,当初摔断陛下赠娘娘的发簪,也是她有意为之,为的,就是离间娘娘与陛下的感情。”她泣不成声,“她怎么可以这样丧了良心,吃里扒外。怪我无能,和她住一间屋,都没有早点发现她的不对。”
朝朝见她哭得稀里哗啦,泪人儿一般,不由无奈“好了,别哭了,又不是你的错。”
吹墨抽噎着刹不住车。
赵韧见朝朝心疼,皱了皱眉,淡淡开口“哭够了没”
声音入耳,不轻不重,吹墨的哭声却如被掐了脖子的鸭子般,一下子销声匿迹了。吹墨腿一软,一下子跪了下去。她这时才意识到,不光朝朝在,这位威严素重的陛下也在。
朝朝嗔道“你又吓唬我的人。”
赵韧没有说话,动手摘去了身上湿漉漉的竹笠蓑衣,露出了里面青纱袍,白玉带。不待朝朝反应,他伸出臂来,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朝朝一愣,白玉般的脸儿犹如染了胭脂“有人看着呢。”
赵韧嗤道“谁敢看”话音方落,谈德升、吹墨,以及附近内廷侍卫的脑袋一个比一个压得更低。
朝朝“”这个家伙眸中却渐渐满是笑意。她踮起脚,轻轻在赵韧耳根处印下一吻。
芬芳的气息拂过他耳畔,轻柔的触碰若有若无。赵韧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墨玉般的眸子幽暗无比,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摁在爪下的猎物一口吞噬。
她娇柔婉转的声音几乎贴着他耳廓响起,细若蚊蚋“陛下今日是不是还要赶回西苑听说太后娘娘邀了好几个美貌的小娘子陪她入住,陛下几乎日日都能邂逅佳人,真好艳福。”
赵韧掐着她细腰的手蓦地收紧,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偏殿方向“比不得皇后,有人为你不惜一切,以身犯险。”
朝朝“噗哧”一笑“陛下说的是自己吗”
赵韧“”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嗯,朕说的是自己。”幽深的目光落在朝朝花娇玉柔的芙蓉面上,缱绻情深,“不知皇后可愿看在朕为你不惜一切的份上,今夜收留了朕”
两人目光相接,朝朝眸光潋滟,面上烧得越发厉害,咬了咬唇,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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