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万丈

    从法兰克福到伯奈柯庄园所在的小镇, 三周前明逾走的铁路,陈西林则由曼菲洛安排的司机接上,走公路。

    这是一段与铁轨几乎平行的观光公路, 沿途贴着莱茵河, 一切风景尽收眼底。

    司机兼导游用口音浓厚的英语和她聊天“前面就是莱茵最窄最深的河段了,诗人海涅曾根据一个民间传说写出一首美丽又哀伤的叙事诗, 叫罗蕾莱,故事讲的是一个叫罗蕾莱的美丽女人, 每日坐在那山岩上, 边梳理她那头缎子般的秀发,边用歌声吸引过往的少年。”

    那诗是这么开始的

    我不知为了什么

    我会这般悲伤

    有一个旧日故事

    在心中念念不忘

    陈西林的眸中染了层苦楚的笑意,好看的唇抿了抿, 又微微扬起,“这世上的爱情传说大抵都相似,我在一个叫人鱼岛的地方听过和罗蕾莱很像的一个故事。”

    司机爽朗地笑起来, “人鱼岛的故事是怎样的”

    苦楚在眸中渲染开来, 上一次那故事的听众是明逾,上上次是青卿。

    她曾以为自己只是个说故事的人, 却发现更像被歌声吸引却从不能圆满的水手少年。

    什么最是人间留不住不是朱颜与花, 倒是阅尽天涯离别苦, 不道归来。

    “要新年了”司机见她半天不语,独自感叹。

    要新年了,江若景却没有操心回国,她在圣弗兰白鲸总部出差, 与海城几位ai云项目各部门的主要负责人一起去开总结会议,会议明明在30号下午便结束了,她偏偏买了去c城的机票。

    陈西林可真奇怪,她想,放在以前她无论如何不会错过ai云计划的年度总结会议,如今却仿佛将q基金的难民城项目提到了第一位,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去了东索,据说还要跑到德国度假。

    拉开飞机窗挡板,c城的夜色华美。

    她知道明逾不在c城,没关系,所有与她有关的景物都在。

    又来到这座曾生活了五年的城,到达大厅没有接她的人,却有一成不变的店铺,那间c城特有的爆米花品牌店还开着。

    她捧着一桶爆米花,让出租车司机在湖滨道最繁华的十英里南南北北开了个来回。她做好了再也看不到c城的准备,甚至做好了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的准备。

    那一边无尽的黑暗是大湖,在一个个晴好的夏日,她曾沿着湖边的道路跑步,与好奇的游人,与遛狗的男男女女互道“你好,再见”。跑道边有一片花树林,至今她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树,只记得唯一一次与明逾在这里散步,那天花儿开得让人欢喜,她问,这是什么树呀明逾仔细看了看,摇摇头,说挺好看的。那一刻她产生了恋爱的错觉。

    是错觉吗她曾在这里度过孤独的两年,后来遇到了明逾,明逾帮自己纠正发音与语法,教自己社交礼仪,明逾带自己去吃中国人不知道的餐馆,泡身边人不会去的会所,暴风雪打不到车的时候可以打电话给明逾,最孤独的夜可以找寻那个虽不属于自己、但同样有温度的亮着灯的明逾的家

    那充满依赖的归属感,就连明逾本人都不会理解,她只道这是露水情缘。

    c城变得真慢,那些与她有关的风景都还在。

    c城还沉浸在30号的夜晚,伯奈柯已经迎来这年的最后一天。

    这是陈西林在庄园的第三天,跟着庄园主人以及同来的几位曼菲洛的客户饱尝了这里的美酒,领略了莱茵河谷的冬日风光,参观了冻酒的生产线,今晚酒庄将举办一场小型的烟火酒会,迎接新年的到来。

    她挑了条酒红色的针织长裙,蹬上黑色长靴,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一年一岁,年华流逝,好在周身还没有赘肉,才敢继续穿这裹身的衣裙。她将提着的那口气缓缓吐出,转身在窗台上坐下,这位于半山坡的酒店房间里有方硕大的窗台,坐在那里便可饱览半山景色。

    天色并不清朗,她收回视线,大陆那端的海城已经在数着这一年最后的小时分秒,大洋那边的圣弗兰却还在昨天的夜晚沉睡,这世界就是不讲道理。

    她去看手机,此时此地,与自己休戚相关的一切都在别的时区,只一人,明逾,她与自己一样在东一区她站起身,她留在了阿姆斯特丹吗她和谁一起跨年她会会想再见到自己吗

    她的心竟“怦怦”跳起来,手心渗出汗来,六小时,若现在出发,六小时后便可到达阿姆斯特丹,还可以赶上给她买束花

    窗外什么在动,她像惊醒一般扭头看去,是接送她的车,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就是中午十二点,司机约了这个时间来接她去酒庄。

    她的肩垮下来,刚才在想什么呢

    一个月前的那通电话,自己主动给明逾打去的电话,对方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了吧。

    她套上大衣,步履艰难地朝门口走,是自己坚持的分手,时过境迁,就不要再心存幻想了。

    阿姆斯特丹的街头冷清起来,新年前夕,很多公司只上半天班,路两边的商店也都陆续打烊。

    明逾给大家提早半天放假,员工们感激不已,赶着去和家人朋友聚会了,她挎着包,想到工作完成了,浑身轻快起来,伸出手,包从肩上落到手臂,又落进手中,像十来年前那样顽皮地甩了个圆圈,踏着青石板往车库走,今天她开了车来,方便下午去兜风。

    没走两步,肩膀又沉重起来,好似那轻快蒸发了,岁末年终,容易将孤单放大。

    手机响起来,低头一看,是小伯奈柯发来的短信

    你好,明女士,这是你酿的那桶冻酒,今天我们将它转移容器,让它二次发酵。另外,你的“西林”也很好,在这里等你归来。

    随着这消息,又收到一张照片,是小伯奈柯在转移容器时拍的。他将“西林”写作si ,当初他问明逾这怎么读,明逾教给他,还给他注音“xi ”,小伯奈柯发不出“xi”,明逾便划掉它,改成“si ”。

    明逾看着这则消息,不觉笑了,笑里竟也裹挟几分苦楚,她给小伯奈柯回复

    你好,小伯奈柯先生,感谢你给我的更新,以及照片,很开心看到你们都很好,你的客人们也都到了吧,希望你们共度一个美好的跨年夜。

    小伯奈柯的消息很快进来了

    谢谢,我的几位美国的贵客都赶来啦,说起来你也是从美国来到欧洲工作的吧也祝你跨年愉快有空来酒庄看看。

    明逾收了手机,放进包里,原来庄园今天的客人是从美国来的,她记得小伯奈柯上次特意和凯勒去镇上为他们定制酒杯,非常重视。

    她发动起车子,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这里的人缺乏商业精神,若在美国的大都市,这正是人们节前大采购的最后机会,谁知新年前夕的阿姆斯特丹竟这样冷清。

    她朝羊角村开去,上次安吉要带她去她没去的地方,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了目的地,天阴得很,好容易找好了泊车的地方,走出来竟觉像家乡的冬天一样,阴冷入骨。村子里没有生活气息,此时也没有人影,博物馆和礼品店都关门了,扫兴得很。

    走了一圈,连可以喝上杯热咖啡的地方都没有,明逾回到车里,往高速路上开,这个时候,也只有高速上的休息站里还能买到一杯咖啡了。

    江若景用了大半夜将这座城市的点点滴滴回忆完,她走出与明逾初次相见的那家酒吧,歪歪斜斜地坐进门口候着的出租车,“去去北区”

    她报出了明逾家的门牌号,打算将那里划作这趟c城之旅的终点。

    天越来越阴,也越来越黑。明逾坐在休息站前的停车场,静静地将一杯咖啡喝完,她打开门去站门口的垃圾桶里扔纸杯。

    什么东西自灰蒙蒙的半空中落下,轻飘飘的,落在她的头发上,明逾扬起头,苍穹在万丈之上,芸芸众生皆在这万丈深渊里上下求索,雪如轻鸿,如尘埃,飘然而下,无始无终。

    你从哪里来,又会往哪里去

    你从哪里开始又会在哪里结束

    雪像漫天尘埃,在视线中模糊,轻轻落在她的脸上,融化。

    在莱茵河谷的那座酒庄中,小伯奈柯说,西林在等她归来。

    她发动了车子,雪花密了起来,高速上该要堵车了吧

    手指在街灯的余光中透出它的轮廓,自己的指纹还能打开这扇门吗

    江若景将手臂慢慢向前伸去,微微颤抖。

    “哔”院门开了,她睁开眼,带着一丝欣喜。

    明逾的手机突然发来警报,她放慢车速,拿出来瞥了一眼,看到醒目的警报,有人闯入c城的家中。

    她将车停在应急车道,再去看摄像监控,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江若景。

    江若景刚把行李箱放置好,在明逾家中走了一圈,一切收拾得工工整整,一尘不染,她猜想,家政这两天应该刚来过,而明逾,则像她猜想得一样,并没有回来过新年。

    这又让她有些失望。

    手机响了,她拿出一看,不出所料,是明逾。

    “逾,不好意思,借宿一宿,你不会那么小气吧”

    “信不信我报警。”

    江若景顿了顿,“逾,你知道湖滨道上那片花树是什么吗我今天刚问了,那叫暮缎紫薇,灯塔餐厅前两个月换了厨子,我们喜欢的那种牛排没有了,城西那间酒吧,你还记得吗我在那儿喝了三杯你当初点的straight u马提尼”

    “江若景,你到底要怎么样”

    电话里传来她的笑声,裹着凄楚。

    “别怕,我真的只是想借宿一宿,明儿一早的飞机回海城。”

    “你穷到订不了酒店我可以帮你订。”

    “逾,我都已经进来了,话说你还没消掉我的指纹钥匙吗好累,别折腾我了,就让我睡”她看了看表,“三个小时,成吗我保证三小时后麻利儿走人。”

    明逾看着车窗外透着红的黑夜,雪幕像一块张开的大网。

    “这是最后一次。”

    江若景又像头两年经她允许留宿一样欢喜起来,却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雀跃,那欢喜还没透出她的皮肤便黯了下去,“知道啦。”

    屏幕后的那双眼睛将那一段倒回去,又仔细辨认一番,刚走进院子的是那个杰西卡没错。

    酒窖里安静得很,这是这趟伯奈柯酒庄之旅最后的一处参观点。客人们陆续走了出去,陈西林还在看架子旁悬着的小册子。

    小伯奈柯笑了笑,“陈女士,您是第一位将这些册子认真的客人,是不是中国人都很认真,之前我有一位学徒,也是位中国的女士,她也很喜欢看这些。”

    陈西林像被唤醒,看到一旁的小伯奈柯,“哦,真是对不起,我这就上去。”

    “不不不,”小伯奈柯摆摆手,“事实上我很高兴能有客人真正去这些资料,您慢慢看,看到什么时候都行,只不过”他看了看手表,“烟火表演还有一小时开始,您别错过了。”

    “知道了,谢谢您。”陈西林冲他微微一笑,怎么可能在这儿待一小时,她想。

    等小伯奈柯走了,这窖子里可真安静到空灵,她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

    被打断了,也就不再想继续看那册子了,她沿着架子往那头走,一排排的橡木桶列出特有的美感,再到那头,灯光颜色变了,深蓝色的顶灯光束落下来,落在几只空瓶子上。

    那些瓶子造型优雅,她想起来了,是专盛冻酒的酒瓶。

    她的目光掠过去,被什么刺到,再定睛一看,没有看错。

    黑色的标签上写着两个娟秀的汉字西林。

    像是某种宿命,她捧起瓶子脑中突然“轰”的一下,会不会,会不会不是巧合

    刚才小伯奈柯的话,那些自己不曾注意的话,成了碎片在脑中翻滚,什么地方涌出一股力气,她拿出手机,将瓶子拍下,翻出明逾的聊天窗口,将照片发给她。

    她不想管那么多了,即便与她无关,即便是自己多想,又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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