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
霍林河一处新盖的院落内, 传出几声略带疲惫的招呼声。
院门口, 两排长长的队伍安静地排着。一眼望去, 队伍里多数都是裹着厚厚襦裙的小娘子,间或夹杂着几名妇人打扮的女子。有卷着雪花的风刮过, 所有人都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更有活泼的小娘子跺着脚, 两只手拢在身前轻轻呵着气。
听到“下一个”的声音, 排在左边最前方的女子微微吐了口气,赫然便是曾拦过李流光的纪蕙娘。她没有耽搁,挺直腰背,脸上的神色是混杂着好奇与忐忑的不安,一步步走进了院落。在她身后排第二位的是一个圆脸小姑娘, 当下快步上前,稳稳占据了最前方的位置。
大约是好奇, 圆脸小姑娘忍不住垫脚朝着院子里看去。视线阻碍,没有看到旁的,只看到院子里齐齐整整一大块灰色的地面, 好像是一种叫“水泥”的东西铺成的。在霍林河,水泥并不是什么太过稀罕的东西,工坊、工坊出来的几条主要街道,附近新盖的房子,到处都离不开水泥。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灰色的,摸起来硬邦邦,又坚固耐用的东西但也只是在霍林河。别的地方漫说用水泥铺地, 连水泥是什么都没有听过呢。
圆脸小姑娘胡乱地想着,猛不丁听到旁边有人低声警告道“霍玉娘”
“呀”
被吓了一跳的霍玉娘拍着胸口小声惊呼起来,意识到这是哪里乖乖站好再不敢胡乱张望。但她实在压不住心中的好奇,微微歪着头轻声道“柔娘,你说照相到底是什么啊怎么每个人出来都那么奇怪”
叫柔娘的是右边最前面的小娘子,闻言皱了皱眉,飞快道“不管照相是什么,小郎君肯定不会害我们。”
“我知道”霍玉娘还想说什么。
柔娘打断她“蕙娘姐姐出来就快到你了,你亲眼看看不就行了。”
此时,柔娘口中的纪蕙娘刚刚穿过铺满水泥的院子,轻轻跺了跺脚,站到了左手边第一间屋子门口。一名上了年纪,腿脚看着有些不太方便的安北军冲着纪蕙娘点点头,示意门口的小铁炉“先暖暖手吧,很快就到你了。”
纪蕙娘面露感激,低声道过谢,往小铁炉前靠了靠。这种小铁炉是最近才在霍林河流行开的,两边有扶手,拎来拎去十分方便。铁炉里面烧的也不是石炭,而是一种叫“煤球”的东西,圆圆的,内里好多窟窿。据说煤球是用石炭渣制作的,所以比石炭的价格还要便宜一些。这样一来,即使逃难没带什么家当的难民也都能凑几个钱买些煤球回去取暖,倒是不用再担心捱不过草原的寒冬。
纪蕙娘盯着小铁炉有些出神,不自觉想到这一切背后的小郎君。自那日她孤注一掷去拦小郎君已有数日,她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小郎君不仅允了她和离,还让人给她立了个女户。如今她自个当家做主,虽然要操持生计,却再无人可以拿捏她,可以对她肆意打骂。她心中说不出的轻松,高家、高三郎套在她身上的禁锢如浮云被吹散,让她生出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思及她现在的身份霍林河纺织厂第五组小组长,她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也不知小郎君是如何想的,纺织作坊非要叫纺织厂。她每次念起来都觉得古怪,但转念又觉得小郎君做事肯定有他的深意。时间久了,她也习惯了纺织厂的说法,还有这个小组长的职位。她们一组共有三十人,选她做小组长是因为这些人中只有她曾跟着祖父认过几个字。这几天她们不忙着纺纱织布,反而每天聚在一起跟着工坊来的小夫子一起识字。好似还有个说法叫“扫盲”。听说不仅是纺织厂,包括安北军、工坊及石炭矿在内,所有人闲暇时都得跟着读书识字。
纪蕙娘不知道旁人如何想,她自己却是很感激小郎君。世人皆知读书好,然读书不易,不禁束脩要花钱,书籍、笔墨、纸砚哪一个也离不开钱,一般人家少有读得起书。她虽识得几个字,也只是比睁眼瞎好一点。她一直记得祖父的话,读书可少愚昧多明理。如今能继续读书识字,心中不知有多高兴。
如果不是小郎君纪蕙娘的思绪被突然掀起的门帘打断,比她早一位的小娘子神情僵硬,木呆呆地从屋内走出,连看都没看纪蕙娘一眼。
年老的安北军似已习惯了这种场面,不含任何恶意地笑了起来,冲纪蕙摆摆手“该你进去了。”转身对着院外喊道,“下一个。”
纪蕙娘忍不住盯着刚刚的小娘子看了几眼,定定神掀起门帘走了进去。只一步,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将环绕她周围的风雪隔绝在外。纪蕙娘舒服的心中叹气,猜到这间屋内肯定砌了火墙,才会这般温暖如春。之前她在代州时,家中最多用的便是火盆,虽然也能取暖,比之火墙却是差了太多。也不知日后回了代州能否请父亲将家中也改为火墙取暖这个念头刚刚生出,她便苦笑起来。先不说父母家人同她失散,至今没有音讯。再者代州如今被回鹘占据,回去也不知要到哪年哪月。与其想的太远,不如过好现下的生活。
她一个晃神,便听着屋内有人道“在前方屏风那站好。”
纪蕙娘定神看去,屋内空荡荡,只靠前方有一座空白的素屏风。屏风正对面同样是一名上了年纪的安北军,正两手小心翼翼捧着一个黑色的物件,似在等她到屏风前站好。
纪蕙娘不敢耽搁,顺着对方的话走到屏风前,只听年老的安北军吩咐道“抬头看前方,不要动。”
纪蕙娘心中的忐忑更甚,身体僵硬地看向前方。不过倏然,仿佛一道光闪过,有白色的纸片从对面安北军手中的黑色物件中“吐”了出来。她听到对方说“好了,你过来看看吧。”
看看看什么纪蕙娘犹豫地走过去,年老的安北军动作轻柔如同对待珍宝般,小心翼翼将手中的黑色物件置于桌几上,随手将那张白色的纸片递给了她。
“啊”
饶是纪蕙娘心性坚定,待看清白色纸片时仍是忍不住低声惊呼起来。她神情惊疑地盯着手中巴掌大的纸片,纸片的背景是一座空白的素屏风,屏风前那个神情拘谨,缩手缩脚的女子不是她又是谁
“怎么会”纪蕙娘不安地看向身旁唯一的人,脸上的神色掺杂着震惊和害怕。只一道白光闪过,她怎么就出现在了这张纸上莫不是有什么仙法
年老的安北军早已习惯了这个问题,熟练地摆摆手回答说“怎么回事某也不知,你认得这上面是你就行。杜大人吩咐了,这些照片会贴在寻人墙上,哪天你家人寻过来也免得找不到人错过了。行了,该下一个了。”
闻听对方赶人,纪蕙娘有些恍惚地把手中的纸片置于桌几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屋子。
“蕙娘姐姐。”等在门口的是名为柔娘的小姑娘,看到她亲热地打了声招呼。
纪蕙娘被冷风一吹恍然回神,同柔娘点点头便匆匆离开这里。待她走了几步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子,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她的照片而是那台黑色的物件。纪蕙娘想起小时候听祖父讲的那些神仙志怪传说,里面的仙人身边都有一两件趁手的法器,那台黑色的物件便是小郎君的法器吧
同她有类似想法的还有范敏堂。当然范敏堂不懂什么法器,而是认定那台被称为影像机的物品是圣域流出的星器。
星器啊
范敏堂心中羡慕,他在圣域生活多年从未见过星器,没想到离了圣域才多久,身边就接连出现星器的踪迹,可惜都不是他的。说来托赫部找到的那台星器无法打开也就算了,李流光手中的星器却是出乎意料保存完好,时隔数百年用起来甚至同全新的一样。想到在回霍林河的路上,他曾用那台影像机拍过一张照片,范敏堂便心痒难耐。也不知他和老师出面,能不能将这台星器借来研究一番。
这个念头一经生出,便如星火燎原占据他整个脑海,他不由抬眼看向老师。
距离他十几米外,范世杰正指挥着石炭矿的工人将巨大的木桶吊在半空。这是范世杰设计的蒸汽提水机必要的一部分,只要将其组装好,整个蒸汽提水机差不多就完成了。他抬头跟着老师确定方位,身旁几名矿工好奇地打量着他。注意到这些视线,范敏堂倨傲地扭头看过去,白色的术士法袍随风飘荡,可惜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来。
一群田舍奴
范敏堂心中郁闷,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了自个的处境,不再是圣域那个意气风发的术士学徒,而是高阶术士手中被压榨到死的小学徒。他无意识皱起眉,刚想到十年五百台蒸汽机的巨大债务,就听得身后有人喊“小郎君”。他吃惊地转过身,果然看到了李流光的身影。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从早起便有稀稀拉拉的雪花夹裹在风中飘落。大约是怕冷,李流光整个人裹在白色的狐皮斗篷中。远远看去顾盼神飞,好似一个风流缱倦的小郎君,身上看不出一点高阶术士的影子。
“日安,李流光术士。”
随着李流光走近,范世杰笑着看了过来。尽管从外表看范世杰足以做李流光的祖父,但他对上李流光的态度却是十分恭敬。这份恭敬源自于李流光可能的高阶术士身份,尽管直到现在范世杰也没有在脑海中回忆起圣域中有叫李流光的高阶术士。
然他记忆中没有并不代表事实上不存在。早些年圣水还没有像现在这般难以兑换时,不知道有多少老怪物散居在圣域各处。就范世杰自己听到的,近几年就有好几个在大众眼中已经被盖章“去世”的高阶术士突然现身,折腾的长老会一阵鸡飞狗跳。谁知道李流光会不会是其中之一。至于“小郎君”这个称呼,难保不是李流光的又一个怪癖。
范世杰放低姿态,宛如低年级学弟面对高年级学长一般,很难不获得李流光的好感。在客气的寒暄过后,李流光的视线落在了半空巨大的木桶上。
“这已经是蒸汽提水机的最后一部分了吧”
“是的。”范世杰肯定道,“放水的木桶已装好,很快蒸汽提水机便可以使用了。”
李流光笑了起来“那以后就可以避免矿井内的积水问题了。”
对任一家煤矿而言,积水都是一件十分让人头疼的问题。后世煤矿遇到积水多用机器抽水来解决,但在没有任何工业基础的现在,积水只能靠人力一桶桶背出。不仅危险,更是拖慢了煤矿的效率。而范世杰设计的蒸汽提水机正好解决这个问题,避免矿井渗水发生危险。
李流光满意地注视着面前巨大的机械,虽然蒸汽提水机的设计颇为简单,但再简单它也是一件跨越目前星球等级的二级文明物品。是完全没有借助星盟,只靠着客服先生口中的“土生土长没什么见识的土著”打造的跨越星盟等级的物品。
不知怎么,李流光就想到那句“我的一小步人类一大步”,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天气热的邪门啊小天使们注意避暑
晚安,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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