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斯年是个很听话的孩子, 所以在姜望舒说出那句话之后, 她就乖乖地收拾衣服跑去浴室。
分明是炎热的夏季, 汤斯年却在浴室里将水温开得很高。热水从花洒的喷头淋下,滚过汤斯年的肩颈还有胸口, 留下一片绯红的印记。哗啦啦的水声中,汤斯年揉着自己蓬乱的头发, 站到洗手台的梳妆镜前,伸手抹掉了镜子上湿漉漉的水迹, 探头去看自己此时的模样。
镜子里出现了一张年轻的脸,黑色的中长发, 湿漉漉地堆砌在脑袋上。黑亮的发丝沾染了水, 水滴从发梢滴落,嗒嗒嗒地滴在了汤斯年高挺的鼻梁上。
细长的眉毛, 狭长的丹凤眼, 过于挺直的鼻子,还有一双唇瓣不薄的唇, 组成了青年时期她的模样。
汤斯年凑到镜子前,很仔细地打量着自己, 看着自己泛红的脸庞和通红的肩颈,一时之间分不清自己是被热水烫的, 还是因为过于害羞。
她心里想,多半两者都有。
她将毛巾挂在脖子上,看着镜中的自己,挑起了长眉, 在心中做出评判。
她想,她的眉毛看起来过于平庸,远没有姜望舒的柳叶眉看起来精致美丽。
她的眼睛是单眼皮,看起来似乎永远都在耷拉着双眼,没有活力,也有些不近人情。不像姜望舒,她有好看的双眼皮,眼睛永远闪耀着明亮的光彩。
鼻子太挺,嘴唇有些厚,怎么看都不是一张能和姜望舒搭配起来的脸。
汤斯年捏着毛巾的一角,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眉毛,直到眼角绯红才松开手。接着,她站起身子,对着镜子打量着自己的身体。
她看着镜子里年轻人修长有力的躯体,挺胸收腹,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回到八年前的秋日里,自己站在镜子前别扭地挤眉弄眼。
汤斯年仍旧记得,那时她似乎有着瘦猴子一样干瘪的身体。站在镜子前的时候,能清晰地看到自己一排排突出的肋骨。贫瘠的胸口,过于干瘦的身材,还有脸颊冒出的红疙瘩,刚军训过后看起来黑白分明的皮肤,看起来那么的平庸又丑陋。
而十九岁的姜望舒,是如此的明艳。
她像是春夏之交初开的牡丹,沾上了清晨的露水,看起来沉甸甸,湿润润,美得让人不忍心采摘。只想守候在她身侧,看她一直绽放,绽放,绽放下去,永远地展现自己的美。
因此,面对这样明艳的姜望舒,瘦猴子一样的汤斯年是自卑的。她的自卑,来源于自己卑微又隐秘的喜欢,来源于自己无知无畏的妄想,还有对于自己内心肮脏觊觎的道德谴责。
她失落又彷徨,仿佛坠入了一个永远爬不上来的深渊里,被泥泞湿润的沼泽吞没,逐渐失去呼吸。
十六岁的汤斯年在这样的心境中煎熬了一年,一直到从姐姐那处得到了姜望舒终于有了恋人的消息,才感觉稍稍解脱。汤斯年不太记得当时的情形了,但永久地记得自己的心境。
那一刻,她就像是一个被羁押许久的囚犯,终于在法庭上听到了命运对她的判决。命运像是宣告了她在这份无疾的暗恋中,终于获得了自由。又像是对她觊觎长姐朋友这件事,进行了最终的道德谴责并施以刑罚,把她推上断头台,斩断一切妄想。
那一个瞬间,汤斯年只觉得自己如坠冰窟,灵魂都被斩断了一截,整个人变得空空荡荡。
这个空荡的过程,断断续续了一年。最终,她决定彻底拔除对姜望舒的喜欢,重新找回自己失去的另一半灵魂。
为了达到目的,汤斯年那两年里,在所有姜望舒出现的场合,都会自觉避开她。她自顾自地喜欢一个人,自顾自地开始逃避她,然后也自顾自地开始认为自己已经彻底放弃她,忘记她。
可汤斯年没想到,那个夏天的夜晚里,她会听到姜望舒的哭声。姜望舒失控的哭声,就像是一击沉重的锤子砸在她硬邦邦的胸膛上,震出沉闷的回响。
那些被封闭在胸膛的激烈言辞,在那一夜迅速复苏,叫嚣着自己妄想。那时,汤斯年就意识到,她可能永远没办法从这份喜欢里抽身。
只要姜望舒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又会爱上对方。
所以汤斯年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开始寻找自我告解的途径。既然她无法不喜欢姜望舒,那她决定努力和对方在一起。
可瘦猴子怎么能配得上白牡丹呢?能配上牡丹的,只有一样娇艳的鲜花。
汤斯年是只猴子,永远不会成为鲜花。但是她可以穿上衣服,装的人模人样,将花抱回家里,自己仔细养着。
汤斯年想到这里,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低低道:“想什么呢,你是只猴子啊。”
是猴子,就要用猴子的办法。
冷静下来的汤斯年,将热水切换到冷水模式,直到将脸上身上绯红的痕迹冲掉,她才刷了牙,穿上睡衣,擦着头发走出浴室。
她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姜望舒正在接电话。汤斯年见她似乎没空注意到自己,于是加快了脚步,一溜烟钻进自己的卧室,将门带上,将头发吹干。
将头发吹干之后,汤斯年很认真地用梳子,将自己头发梳成了一个她觉得还不错的模样。待一切做完之后,她开始处理自己的指甲。
汤斯年常年待在实验室,所以手指甲从来不会留长。饶是如此,她还是认真修理了一遍,甚至将脚指甲也认真整理了,这才跑去厨房洗了手。
到了厨房之后,汤斯年狠了狠心,给自己灌了半杯红酒。因为喝得太快,她甚至被呛了一口,佝偻着背脊狂咳嗽。
捂着嘴咳嗽的时候,汤斯年觉得自己狼狈异常。偏偏她又怕姜望舒听见,只能憋着声音,疯狂拍自己胸口顺气,虽然这个方法并没有什么用。
半杯红酒下去,汤斯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她走到了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眼神涣散,脑海里不断浮现一二三四的步骤。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姜望舒穿着丝质睡袍擦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里出来。她见汤斯年坐在沙发上,看着她说道:“斯年,能帮我吹头发吗?”
红酒酒劲没有那么厉害,缓过来的汤斯年听到了姜望舒的声音,支支吾吾地应了声好。
汤斯年从沙发上起来,去房间拿了吹风筒,让姜望舒坐在沙发上给她吹头发。电吹风嗡嗡响,汤斯年坐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握着姜望舒的发丝上,一手持着吹风筒给她吹头发。
热风穿过发丝落在汤斯年的掌心,汤斯年居高临下看着姜望舒隐藏在黑发下的雪白脖颈,艰难地说着话:“望舒姐姐,你头发好黑好软哦……”
姜望舒应道:“是嘛?我觉得你的也很软啊。”
汤斯年听她这么说,就笑着道:“虽然是这样子,但是我头发没有你的黑。我的看起来有些泛黄。”
说到这个,姜望舒赞同地点点头:“这倒是有点,有时候在阳光下看你,总是蒙上一层很柔软的金黄色,看起来特别有活力,特别阳光。
汤斯年掩饰地笑笑:“现在是在阳光下看起来像是金黄色啦,小时候看起来更明显呢。”
“我听我爸妈说,我三四岁的时候,头发丝就是金黄色的,看起来像个猴子。”
姜望舒听她自己这么自黑自己,当下就笑出声:“哪有人这样自黑的。你三四岁的照片,我其实有看过哦。”
汤斯年拿着吹风头的手抖了一下,“我姐给你看的?”
姜望舒点头:“嗯,以前看的,她给我看小时候的照片,就看到了你们的合影,就记得你满头金发,长得白白净净的很可爱,像个外国小孩,哪里是个猴子。”
汤斯年笑了下:“望舒姐姐还记得啊,我小时候瘦瘦小小的,没有我姐白净可爱。”她没有再说自己,转而问姜望舒:“望舒姐姐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感觉望舒姐姐小时候,一定是超可爱的小公主。”
姜望舒背对着她,笑着说:“你这么恭维我,是想看我的照片?”
汤斯年点点头,应道:“是啊,想看看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不只是小时候,小学啊,初中啊,高中啊,大学,工作之后,所有关于你我不知道的事情,我都很好奇,都想知道。”
姜望舒吐槽:“斯年你好奇心这么旺盛的吗?这些话听起来,总让人觉得有点变态。”
汤斯年并不觉得,将吹风筒在她头上绕过一圈,说道:“会吗?这不是很正常的想法吗?”
姜望舒摇摇头:“正常人会这么想,但是不会这么说出来的。大多数人只会说,你的过去我不知道,你的未来有我参与之类的话。”
汤斯年失笑:“这话听起来好老土啊。”她拢了拢姜望舒的长发,见还差点,就继续吹了会:“可是你的过去,是组成你现在生活避不过去的一部分。我要了解你,自然要知道这些事情。”
她说着,将吹风筒关掉,和姜望舒说道:“望舒姐姐,好了。”
姜望舒抬手,捋了捋自己的长发,仰头看向汤斯年,笑道:“谢谢你啊,斯年。”
汤斯年放了吹风筒,对着她笑的温柔:“真要谢我的话,就亲亲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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