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这话,乃是宋晚玉此前从未想过的,不由怔了怔。
秦王以目凝视她,轻声道:“明月奴,你和三弟他们总是心向着大兄,觉得他为嫡长,当为太子,当承基业,连朝臣都拿正初、景升之事力劝阿耶。可是,你们想过没有,来日大兄登基,我将何以处之?那些与我一同征战沙场的将领们,他们又该何以自处?”
“.......有些事,我亦不得已而为之。”
宋晚玉看着秦王,一时竟也无言,只得沉默。
见她神色怔怔,秦王反倒笑了,摇了摇头:“罢了,这些事与你无关,是我不该与你多说。总之,我把霍璋送你府上,便是送你了。”
对着妹妹,秦王倒是难得的耐心,温声与她道,“这些年来,你一直不肯婚嫁,若你也如那些贵女般在府里养几个美人,自己快活,我也不会多说。可你一直孤零零的,始终郁郁........”
说话间,他叹了口气,抬手按在宋晚玉的肩头,不无宽慰的道:“至于霍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已派人去查。或者,你可以直接问他,也不必想太多。”
宋晚玉肩头微动,到底没有避开他的手掌,只点了点头,垂下眼去,仍旧是满腹心事。
只是,既然秦王也不知道霍璋究竟出了什么,宋晚玉也不想在这多留了,这便起身准备告辞,回府去看霍璋的情况。只是,她才走到门边,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看着秦王,试探着问道:“二兄,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难得见她这般小心,秦王不由挑眉,随口道:“你问。”
宋晚玉抬起眼,目光灼灼看着秦王,语气里还有些迟疑:“适才二兄你也说了,也许来日你也会落到与他一般的境地——所以,如果你身处如此境地,你会希望旁人何以待你?”
这种话,要不是亲妹妹问的,秦王真能把问话的人给抽死。
不过,既是亲妹妹问的,秦王也只能回她一句:“你这做妹妹的就不能盼兄长点好的?”
宋晚玉只当没听出他话里的讥讽,厚着脸皮道:“这话不还是你自己说的吗?”
秦王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心胸开阔些,不与自家妹妹计较,只一板一眼的道:“若我真有此一日,我宁愿自己早些死了——死在战场上,也算是牺牲。若我运气差些,落到那地步还不死.......”
宋晚玉睁大眼睛看着他,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秦王脸色转淡,语声亦是极淡:“.......平常以待便好,最好是不认识我,不提往事,不提未来,让我清清静静的活完接下来的日子。”
宋晚玉点点头,满面深思的出了门。
宋晚玉前脚才走,秦王妃后脚便端着茶上来了,见书房里只剩下秦王一人,不由道:“阿玉怎么这就走了?我特意给她煎了茶,想着你们兄妹正好坐着喝会儿茶,说说话......”
秦王抬眼一扫,伸手从秦王妃手里接了一盏来,语气随意:“她且忙着呢,以后怕是更没空喝咱们王府的茶了。”
时人喜欢在茶里加些佐料,连喝带吃,煮一锅,也可称作茗粥。
简单些的要加点盐便也罢了,还有喜欢加红枣、桂皮,又或者花椒、茱萸的........如宋晚玉,她便喜欢在里面加姜丝——秦王一看就知道哪盏给她的,哪盏给自己的。
饶是如此,秦王还是忍不住说一句:“自来就是怪脾气!小时候爱加酥酪,大了又要加姜丝......”
这口味变得也太快了,还动不动的就爱朝兄长甩鞭子,都不像小时候那个身上带着奶香的妹妹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女大不中留!
秦王妃总觉得秦王的语气似乎有些酸溜溜的,瞥他一眼,倒不点破,只莞尔一笑,转开话题:“我本还想抱着高明过来,叫他见见小姑姑,谁知这孩子正睡着,我怕吵醒他,便没抱过来了.......”
这说的是她与秦王的嫡长子,眼下还没满一岁,王府上下皆是视若珍宝,看得如眼珠子一般。
便是天子,对这个孙子也是十分的痛爱。
提起长子,秦王脸上缓和了下来,温声道:“也别叫他睡太久了,到时候夜里又要哭闹,不肯睡。”
秦王妃点头应下,索性便端起那碗准备给宋晚玉的热茶,陪着秦王喝起了茶,两人便又说了一会儿府里的大小事。
话罢,秦王妃正要收拾杯盏,起身出去,秦王却忽然抓住了秦王妃的手。
秦王妃一怔,回头看他。
秦王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道:“下个月,我又要出征了。”
秦王妃垂下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掌,眼睫微动,脸上显出温柔的笑容,反倒出声宽慰秦王:“你只管放心去,府里还有我。再者,你这是为国征战,圣人必也是看在眼里,万不会叫我与高明受了委屈。”
“又要辛苦你了!我总不在府里,这上上下下的事情都要你去操心,偏你还要替我入宫侍奉阿耶,应付后宫那些人,想歇口气都不成。”秦王说着,不免又叹了口气,想了想,又补充道:“倘宫里德妃再为难你,你便去寻明月奴吧——霍璋的事,我虽没查清楚,但她........”
到底没有证据,秦王也没多说,只摇了摇头,握紧了秦王妃的手。
*****
宋晚玉是牵着马回去的,一路走一路想着事,想着该怎么面对霍璋——毕竟,她对霍璋的感情太复杂了。
现下已是很晚了,街上人声寂寂,安静得出奇。马蹄踩在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宋晚玉微微仰起头,看着那已经暗下来的天幕,不觉便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记得那是一个春日,冬雪都已融尽了,满园的春.色再管不住,枝头都是繁花,便是在屋里都能闻到花香。
那时候,阿娘已病了许久,家里父兄都奉命出征去了,只宋晚玉一个人留了下来,守在阿娘的病榻边,日夜忧心,不敢稍离,累了就伏在她病榻边闭一闭眼睛,一点点动静都会被惊醒,怎么赶也不肯走,生怕自己一闭眼,阿娘便会悄悄的离开了。
那一日,阿娘竟是难得的好精神,叫人扶着坐了起来,靠在湖蓝色的软枕上,温声与伏在榻边的宋晚玉说着话,还笑着使唤着她去折几枝桃花回来:“一屋子药香,真是难闻死了。你赶紧去,去后院多折几枝桃花来,叫我闻一闻!”
她仰起头,呆呆的看着阿娘微笑的模样。
阿娘病了许久,瘦了许多,两颊凹了进去,再不复当年明艳。然而,当暮春的阳光透过纱窗照进屋舍,落在阿娘的脸上,眉睫染着淡金色暖光,双颊酡红,看上去暖融融的,仿佛真就要好了一般。
宋晚玉满心欢喜,点头应下,跳着出去给阿娘折桃花。
宋晚玉记得,那天她折了一大捧的桃花,还掉了几枝在路上,她想了想也没捡起来。
等她捧着花回去时,阿娘已经去了。
下人们早有准备,对此并不十分惊奇,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只有宋晚玉呆呆的捧着桃花,站在门边怎么也不敢相信适才还笑着叫她去折花的阿娘就这么走了。
她呆立在门边,实在是妨碍了下人的进出忙碌。
便有仆妇大着上来小声提醒:“娘子已经去了,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忙呢.......大娘不如回屋去换身衣衫,准备一二。”
宋晚玉被推着走了几步,手一松,抱了满怀的桃花便都掉了下来。
仆妇们只得上来替她捡拾花枝,还有人小声嘟囔:“娘子这一去,如今府里也没个主事的,大娘也该懂点事了........”
宋晚玉再也忍受不了,没理那些仆妇,大哭了起来。
阿娘就这样走了,而她身边却没有一个家人……
好容易熬到丧仪结束,绝望的情绪就如雪崩一般,沉甸甸、冷冰冰的压了下来。
她实在撑不下去,不知怎的从府里跑出去,一路走,一路哭,正遇上几个华服公子策马从街头过。旁人看见了多是要绕道避一避,只有宋晚玉不闪不避,脚步不停的往前冲。
她赌气似的想着:阿耶阿兄们都不在,阿娘也不要我了!干脆叫我被马撞死算了!
暮春时节,街头的道路上都有落花和飞絮,粉粉白白的,马蹄踏过便又要扑棱着飞起来。
宋晚玉不过是赌气冲上去,真等那马撞到自己身前却又吓呆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另一匹马从边上冲了上来,马上的人弯腰伸手,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到了一边。
只一瞬的功夫,两匹马几乎是并排而过,宋晚玉也只差一点就要被马撞上,差一点就要被马蹄踏胸而过。
而救了她的那人和其他策马的年轻公子都不一样,他穿着银白色的甲衣,甲衣在春日澄净的阳光下映着光,看上去白晃晃的。
就连他的笑容,仿佛也映着光,看上去白晃晃的。
那人安抚似的朝宋晚玉笑了笑,然后又板着脸,寒声斥责起那几个纵马狂奔的年轻公子:“.......都说几次?!在街上小心些,你们跑这么快做什么?”
宋晚玉却只呆呆的看着他,怔怔的,甚至都忘了哭了。
那人见她呆站着不动,只当她是吓到了,想了想,便从身后抽出几枝桃花,笑着递过来,哄小孩似的道:“这是山寺里采来的,给你!别哭了,下回小心些便是了.......”
宋晚玉伸手接过了那几枝桃花,冰凉的花瓣贴在她颊边,哪怕她哭的头晕,有些鼻塞,依旧能够嗅到那一丝甜香。
从此以后,她心上便多了一枝桃花,有了颜色,也有了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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