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早在宋晚玉推门进来时,霍璋便已醒过来了。
只是,他实在懒得睁眼。
或者说,到了这地步,他睁不睁眼也无所谓了——秦王将他送来公主府的目的,他多少也知道些。只是,他实在想不到,自己如今都已这般模样,秦王竟还会起这样的心思?
也不知道该说秦王眼光奇特,还是说这位昭阳公主口味奇特了。
不过,在霍璋想来:如他这般入府第一日就要请太医的,那位公主口味再奇特,现下多半也是倒足胃口,将他视作烫手山芋,琢磨着如何丢开了。
霍璋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懒得再做计较,自然更懒得去理会这些人......只是,哪怕是他也没有想到:这次进来的这人,一不出声,二不动作,居然就坐在榻边看他发呆。而且,那人发呆完了后,甚至还.....往他脸上伸手。
霍璋闭着眼睛,但他还是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对方柔软的指尖,知道来的是个姑娘,心下更觉惊讶:他如今这般形容,虽然称不上可怖,但一般姑娘见了也都是敬而远之,还从没有人这般直接上手去碰的。
尤其是,姑娘家的指腹绵软柔滑,不知怎的竟还带着些微的湿意,正轻轻的按在他脸上的旧疤上,摩挲间总有种说不出的亲密,更生出些微的麻痒。
以至于本已打算闭着眼睛,任人折腾的霍璋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指尖勾到的是被褥,又软又暖。他一时说不清自己究竟想了什么,紧闭着的眼睛却终于睁开,转目往榻边看去,果然看见了正坐在榻边的小姑娘。
是的,这姑娘看着年纪并不大,乌黑的发髻有些散乱,衬得脸容苍白,看上去些疲倦。但即使如此,就着屋中那晕黄的灯光,依旧能够看出她眉目如画,容貌极美,即便是那件再寻常不过的侍女服,穿在她身上也显得格外不同。
而此时,她正微微低着头,抬手擦眼泪。
淡色的唇紧抿着,秀挺的鼻尖红红的.......也不知哭了多久。
霍璋立时明白了适才对方指尖的湿意究竟是从何而来。
他下意识的抿了抿唇,指尖又动了动,几乎嵌入柔软的被褥里,有些想要苦笑:这姑娘多半是被他的模样吓到了吧?
想着自己如今形容,霍璋竟也难得的生出了些同情心:这姑娘生得这样美貌,说不得平日里也常被别的侍女嫉恨排挤,估计也是因此才会被人安排到这样偏僻的西院,来看顾自己这么个废人的吧?也亏得她吓得掉眼泪,眼红鼻子红,也没发出一丝声响。
小兔子似的。
不过,霍璋并不想要管这闲事,眼睫微动,这就要重新闭眼。
恰在此时,宋晚玉擦了眼泪,转目看了过来。
见霍璋此时睁着眼睛,宋晚玉先是一呆,随即便是眼睛一亮,又惊又喜,还有些难言的羞赧。但终究是喜悦占了上头,她破涕为笑,先开口问了一声:“你醒了啊?”
话才出口,她简直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这话问了和没问有什么区别?简直废话!
为了掩饰自己此刻的尴尬,宋晚玉连忙端起那碗已经放了一段时间的汤药,试着道:“要不,我们先喝药?”
霍璋没再闭眼,只是微微睁着眼看她,目光淡淡。
他的眉眼看上去并不似一般男人那样深刻凌厉,反是眉峰细长,眼睫浓密,看人时就像是沉静幽深的湖泊。
宋晚玉被他这般看着,适才那火烧一般的感觉不由又起来了。
勉强压住了胸膛里砰砰乱跳的心,她咬唇低头,有些局促的看了看手里那碗淡棕色的汤药,这才重又想起这喂药的正事来。
她略作思忖,还是将汤匙搁下,伸手去扶霍璋靠坐起来,然后再那一整碗的汤药递到他嘴边,认真道:“这些药都是越喝越苦,一勺勺的喝也太苦了。要不,你就一口气全喝了........喝完了再吃个蜜饯,冲一冲味道就好了!”
虽然她也很想一勺勺的给人喂药,可还是要考虑到霍璋的情况——真的是不舍得叫霍璋吃一点点苦!要是药也能煮成糖水那样就好了......
霍璋倒是十分配合,宋晚玉扶他靠坐,他便也配合着坐起,宋晚玉将药碗递到他嘴边,他便也依言一口喝完了这苦的掉渣的汤药。
倒是宋晚玉,紧张的盯着霍璋喝药,等他喝完了药,立刻便见缝插针的往人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霍璋:“.......”
霍璋其实并不喜欢吃这些甜腻的东西。只是,宋晚玉塞得太快,几乎不容他拒绝。当他反应过来,想要合上齿缝时,蜜饯已被塞了进去,而他的牙齿则是磕着了对方的指尖。
霍璋顿了顿,只能默不作声的收回了目光,抿紧了唇,将那颗被塞进来的蜜饯一同含住了。
宋晚玉则是收回了手指,看了眼霍璋神色,犹豫着问道:“蜜饯还要吗?”
霍璋已移开了目光,脸色仍旧是淡淡的,仿佛空白一般。
宋晚玉莫名的有些失望,但还是将那已经喝完了的药碗搁到一边,然后看了看托盘上的几盒膏药,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那个,我帮你上药吧?”
霍璋抬起眼,重又看她。
宋晚玉原就有些紧张,被他这样一看,心里就更紧张了,忍不住就多说了几句:“太医说你身上的伤太多了,需要上药调养一段时日.........喏,这是促进伤口愈合,祛除疤痕的;这是联通经脉的.......”
说着说着,宋晚玉心下紧张稍去,这才睁大眼睛看着霍璋,再一次问道:“我帮你上药吧?”
宋晚玉说了这么多,霍璋脸上的神色却没有一丝变化,反到似有倦怠的垂下眼睫,并不应答的模样。
宋晚玉见他没有反对,只当他是默许了,连忙去外头叫人打了水来,仔仔细细的净手,还拿帕子擦干了——刚才不注意,居然拿没净手就去碰霍璋,真的是太过分了!现在要上膏药,肯定还是要先净手,然后再涂抹的呀。
所以,宋晚玉擦了手,这才郑重其事的打开其中一个白瓷盒,这里头装的是黑色的膏体,也就是用来涂抹伤口的。她用指尖沾了沾黑色膏药,小心翼翼的往霍璋脸上的伤处探去。
霍璋仍旧是闭着眼睛,只眼睫颤了颤,像是被惊动的蝶翼。
离得近了,看着这长疤,宋晚玉心下又觉酸楚,几乎便要出声问他“疼不疼?”。只是,想起霍璋的经历,她又将这会令他忆起往事的话给咽了回去。
她的动作极是轻柔,顺着那道疤痕一点点的涂抹着,直到黑色的膏体彻底覆盖了疤痕,这才收回了手,最后再看一眼。
因霍璋脸色极白,这膏药又是黑色的,涂抹上去后就像是脸上蹭了一条泥印子,反倒比原先淡色的疤痕更加触目惊心。
宋晚玉心下琢磨着下回得叫太医改个方子,嘴上则道:“还有其他地方吗?”
一直闭着眼的霍璋终于又睁开眼,看了她一眼,然后才道:“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了。”
他像是很久没有说话了,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干涩,但声调仍旧是极沉静冷淡的。
就像是宋晚玉以往梦里梦见的那样,非常的动听。
这还是两人重逢以来,宋晚玉第一次听见霍璋的声音,一时竟有种做梦般的惊喜,激动之下,险些拿不住手里的膏药盒子,细白的指腹压在白瓷盒一角上,因用力过度,几乎压出红痕。
她睁大凤眸,眸光晶亮的看着霍璋,恨不能剖心露肺的表忠心,声音都有些结巴了:“我,我来就好!”
霍璋沉默片刻,仍旧坚持:“不必了。”
他原是不在意这些的,只是对着小姑娘晶亮的眸子,不由得便又生出了些久违的羞耻心——他并不想在这么个小姑娘面前解衣,也不想因为自己一身的伤而引人侧目。
无论是吓得人掉眼泪,还是令对方心生同情,都不是他所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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