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漆黑的鸦娘落在屋顶上, “哇哇”叫了几声,又被窗牖推开的声响惊到, 拍了拍翅膀飞向清晨薄雾。
“嘶”僚女皱着眉头, 额头沁出冷汗, 为她上药的女子半只眼睛失去光彩, 一道长长的疤从额角蜿蜒到下颌,深入细长脖颈。
僚女不敢多看, 低声细语道了个谢。
女子看她一眼,不悲不喜。很快起身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
皎女推门走进,见到僚女已经上好药, 噙着温柔笑意扶住僚女。僚女警惕看了一下周围, 接着凑到皎女身边, 小声问:“她们都是什么人啊”
三女昨夜走投无路,扣响荒野一户人家的大门,主人心善收留了她们, 然而三人却很快发现, 这个小小的屋子里居然住了六个女子,每一位都带着伤疤, 基本都是身体残缺。
她们虽然看上去和善,但着实有些古怪。
听到僚女的问题,皎女摇摇头, “为首的那位自称是归人, 其他我便不知了, 不过”
她抿了一下唇,“这些女子很有可能是从虞宫里出来的。”
僚女瞪大眼睛,差点惊呼出声。
曾经,几年前不是没有人向虞宫送美人,那些使团行事高调,几乎毫不遮掩,所以向虞王献美之事传的飞快。而乐坊消息流通,她们这些乐坊女子偶尔也会听几句八卦。
但不久便得知那些美人只有一小部分活着走出虞宫,而且出来的美人,要么疯要么很快就病故,其他人都是自此断了消息,似乎再也不存在于世间。
乐坊嬷嬷还经常拿这件事吓唬她们,让她们不要自诩美貌去惹那些性子古怪的贵人。
门突然被推开,纠女兴冲冲跑进来,拉起僚女和皎女,神秘道:“外面有好戏,你们快来看。”
二女疑惑,跟了出去。
居然是乘马车架从远处踏尘驶来,僚女身体一抖,觉得肩骨处的伤口似乎又开始作痛,这等规格的马车,不会是丞相府派人来抓她们了吧
她们是被虞宫挑去送给丞相傅朗安的美妾,丞相是什么身份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高不可攀的郎君于是被选出时,她们都不禁认为是时来运转,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刚到丞相府,三个美妾都十分激动,甚至还互相攀比,抢着要当第一个见到傅朗安的人。
可惜含情脉脉的“郎君”还未喊出,就被拿着剑的冰冷男子吓跑了。丞相居然是要杀了她们
简直是疯了
眼见车马就要停下,僚女拽住纠女,又向皎女使眼色,想劝二人和她一起速速逃走。
“归人说了是好戏,你莫要紧张。”纠女扭头,扯开僚女的手。僚女皱了皱眉,只得作罢。
马车刚停,便听到里面传出女子愤恨怨怼的咒骂声:“我可是大虞孟老将军的孙女,你们这群阉人,要把我送到哪里去”
三女咽了口口水,互相扶着躲到一旁。
大虞孟老将军的孙女,不就是虞宫中的那位孟夫人吗被送到丞相府前,三女还恰好被内宦提醒过,不要靠近孟氏,要多多靠拢那位美貌的翦美人。
却见内侍从马车中拽出来一个女子,双目紧闭居然是个盲人,而她头发凌乱,蓬头垢面,脸上甚至还带了长长的伤疤。
僚女心里一咯噔,难不成这里是专门收留虞宫中毁容女子的地方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脸蛋,心中有些紧张。
只见那位孟夫人被内侍从马车上拉下来,扔到地上,什么也看不见,胡乱在地上摸着,而内侍如同完成了使命,头也不回,登上马车,扬长而去。全程都没有注意到那三个本该送到丞相府的美妾也是在这里。
扬起的尘土洒在孟缦脸上,她忍不住破口大骂:“贱人翦美人你不得好死”
孟缦心中怨恨,若不是翦美人,她如何落得如此下场。
“不得好死的人,是你。”温柔的声音响起,孟缦一愣,她眼前漆黑,根本不知道是谁站在她面前,这声音孟缦脑中闪过模糊的身影。接着她什么也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狠狠踹了肚子。
僚女震惊地看到,那个和善的归人,居然如同变了一个人,狠毒地折磨孟夫人,满脸密密麻麻的伤痕变得更加狰狞。不仅仅是归人,其他的女子听到外面的声响,陆陆续续走出来,看到地上的孟夫人,眼中麻木褪去,如同终于看到了光,扔下手中的事务,纷纷加入折磨孟夫人的队伍。
起初孟夫人还会惨叫几声,恶毒地咒骂,后来就彻底没了声音。
看到这一幕,纠女害怕退后一步,撞到皎女身上,差点摔倒。
归人恨透了孟夫人,虞宫中的孟夫人,是她们毕生的噩梦。她们哪一个不是男人所迷恋的美人,被送到虞宫,结果连虞王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孟夫人关起来,狠狠折磨。
若不是乌监心善,悄悄放她们走,怕不是早就成为荒郊野地的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了
如果再次见到孟夫人,必要让她尝到千刀万剐,抽筋扒皮的痛投入大鼎将其烈火烹油也远远不能解除她们心头之恨
孟夫人渐渐明白这是哪里了,原来是那群狐媚子就在众女以为她断了气息时,她突然从地上爬起,执迷不悟,悲怆大笑:“我有何错,你们这些长得好看的美人,都是祸国殃民先君夫人联合妃嫔杀死先君,又用幼童之血,若不是孟家,若不是我们孟家除掉那些美人,虞国早就不复存在赵螭凭”
刺耳尖锐的声音骤然断下,寒光闪过,向天咒骂的孟夫人,此刻被飞刀割断喉咙,鲜血喷洒,头颅滚地。
不小心听到虞宫秘闻的三个美妾,瑟瑟发抖,心中恐惧。
归人冷冷看一眼:“一会儿找个东西把她装进去扔到河里罢。”
说完又向不远处行了个礼,心中默念,谢过乌监。
燕国背弃盟约,杀害前去燕地交接的郡守,还不待虞国朝堂上争出是战还是和的结果,燕国国君亲自写下血书,八百里加急送到赵螭手中,声泪俱下,真诚至极,大骂自己是蠢货。
又说已经将昏头的王叔关进大牢,原定割给虞国的土地分毫不动,还望虞王莫要生气,并且愿在一个月后的祭祀大典上亲自向虞王行礼道歉。
谭锡越莫名其妙就被选成了前往燕地的新郡守,燕地苦寒,燕人多慷慨悲歌之士。那些燕地百姓难以接受被国君拱手献给虞国的命运,必会有诸多不满,弄不好又成下一个身死异乡的虞国郡守。
总之这不是一件好差事。
谭锡越接到虞王诏令,眼皮狂跳,他是不敢去反抗虞王赵螭的,他只是一个小小门客,靠着家中势力和几分才学,能够博得跟随丞相和面见虞王商谈政务的机会。
谭锡越想了想,便去找丞相傅朗安求助,不求能够拒绝诏令,只求能够多在晋阳休息几天后再走。
谁知傅朗安这几日脾气古怪,在朝会上数次奚落孟老将军和骐候将军,惹得孟家儿郎咬牙切齿也就罢了,下朝后见到谭锡越,居然冷冷一笑,道:“我为何要帮你。”
谭锡越一急,脱口而出:“我身后是谭家。”
谭家是虞国老士族的一员,因为这样的家世,谭锡越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几乎没有什么挫折,而丞相傅朗安,天下皆知,其为寒门出身,只能依靠君主,除了丞相这一身份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话刚说出口,谭锡越就后悔了,傅朗安此人,心气颇高。果不其然,傅朗安看他一眼,勾起冷淡的笑:“去负荆请罪便可。”
谭锡越一愣,心中说虞王怎么会是那么好糊弄,却听傅朗安又慢慢补充:“向翦美人负荆请罪。”
翦美人上次谭锡越遇见翦姬时,不小心伤了她,美人脸颊受伤,一路上都轻抬皓腕,用衣袖遮挡面庞,朦朦胧胧,月色昏昏,美人很美,谭锡越印象最深的却不是翦姬的脸,而是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好听的嗓音。
谭锡越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居然忘了去向翦美人谢罪
只怪翦美人这一封号的背后就是虞王,谭锡越再得知美人就是虞王宠妃时,便失去了勇气。
丞相提议让他去向翦美人负荆请罪。
如何不可,当然可以
美人指尖雪白,轻靠凭栏,站在画桥之上,如瀑青丝散下,身姿纤细,腰肢盈盈一握,长睫秋眸,脸庞如玉,如雪,如世间万物中的最美好。
原来她的脸真的是极其的美
谭锡越大脑嗡嗡作响,背着荆棘跪在翦姬面前,拿出剑痴迷喊:“我愿断指谢罪”
翦姬自是把他拦下来了,她是不愿看到断指这种血淋淋的场面的。
她轻轻柔柔笑着,温柔且疏离地送走痴迷自己美貌的郎君,谭锡越满心满眼都是翦美人的身影,早就把请求翦姬劝一劝虞王,让他不要去燕地当郡守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谭锡越刚刚离去,采葛就抱着一个匣子走到翦姬身边,翦姬挑了挑眉梢,不怎么在意地问:“这是何物”
采葛眨眨眼,也没什么激动的意味,打开盖子,把里面的一对耳珰捧到翦姬面前。红玉玛瑙,做工精致,倒是十分贵重的红玉耳珰了。
“美人,这是那个什么许国特使送的,说是许公夫人特地要送给美人的。”
闻言,翦姬眸子闪了闪,这对红玉耳珰虽然也称得上是珍品,但也不是难寻,普通世家贵女也可以寻到,赵螭这几日送给她的东西随便拎出来一样都比这对红玉耳珰好。这许公夫人特地所送的耳珰居然如此敷衍。
不过许国对她的态度是好是坏,翦姬并不怎么需要在意,所以就让采葛随意找个地方把红玉耳珰收起来了。
宫人推开门,许国特使脚步不稳,有些心有余悸地从殿内走出,满头大汗,看上去受了不小的惊吓。
虞王赵螭坐在座上,似笑非笑看他时,许特使觉得自己的所有算盘都要被赵螭看破了。
外面赵仲见到许特使出来,急急走到他面前,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先打了一个喷嚏。
许特使有些嫌弃地退开几步,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赵仲揉了揉鼻头,想我那天参与了虞王废孟夫人之事,能活下去就已经很不错了。
“使君,虞王怎么说结盟之事”
谁料许特使神情有些古怪,皱了皱眉说:“许国保持中立,不与他国结盟,此事作罢。”
赵仲惊异,十分不解:“为何君上传信了吗”
许公应该已经见到周太子了许特使不愿在虞宫内和他多说,便摆摆手,有些不耐烦:“不结盟就是不结盟,莫要多问。”
赵仲不死心:“君上让我们送给虞国的那些豪礼怎么办”
若是不结盟,那岂不是白白送了那么多东西。
许特使嘴角略微抽搐,他能如何,又不是他的主意。
“就当是送给那位翦美人,讨翦美人欢心。”诸侯霸主给天下皆知的绝世美人送点礼,献点殷勤,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思及此,许特使突然好奇:“你见了翦美人她长的真的很美”
谁料听到他这么问,赵仲突然目露激动,诚恳且有些痴痴道:“简直就是天神显灵,神女降临”
许特使眉头一跳,心下不免划过几分可惜。使团需要迅速回国面见许公,他是没什么机会和理由去看一看翦美人长什么样子了。
使团动身之时,赵仲又突然急匆匆找到许特使,把一封来自虞宫许良人的信递给了他。
金色余晖从天际边显现,华贵车架徐徐驶来,骏马巍峨,体态雄壮,马辔晃动,闪过落日余晖,车马横轼之上,和銮铜铃悠悠响动。
等待在城门处的宋国诸位王室公子,纷纷肃立,再拱袖抬手,折身行礼。
齐声谦卑道
“臣拜见太子顾。”
太子顾一袭月白爵服,上锈日月星河,神情淡然,高不可攀,施施然从马车中下来,抬眸瞥过诸位公子。
宋国国君并未在等候的队列中。
姬顾挑了挑眉,疏离客气地安抚众位公子:“让诸位久等了。”
平时养尊处优惯了的宋国王室公子们,面对仍然有着名义上天下共主身份,周天子的儿子周太子,即使心中的确有所不满,但此刻还是不敢表现出来的。于是都笑了笑,以示不在意,且纷纷表示太子顾奔波久已,才应该是最需要休息的那个人。
太子顾在前,众位公子护拥,将其送到宋都商丘的驿馆内,周天子派太子顾于宋国主持举行祭祀大典,届时列国国君及其王后皆要奉天子诏命前来宋国祭拜天地。
一进驿馆,姬顾便抛开身后众人,招手唤来被挤在后面的侍女青礼,在姬顾看不见的地方,青礼带着警告意味,瞪了一眼那意图接近太子顾的驿馆婢女。
姬顾走到门前,还未踏进内室门槛,便看到屋里一抹身影,罗帐床幔,女子面带娇羞,忐忑不安地等待他的到来。
女子并不太清楚这位贵人到底是何身份,只知道他一定是十分尊贵的人,宋国国君让她前来,向贵人自荐枕席,并告诉她,若能迷惑此人,让此人宠爱她,那她后半生必定无忧,不过代价是让天下瓜分给宋国。
女子隐隐察觉到贵人的身份,于是更加的忐忑和期待。
微不可查皱了一下眉,太子顾并未踏进去。
指尖敲了敲门旁,像是轻轻扣响。
青礼立马走进,谦卑行礼:“公子。”
姬顾看也不看里面的人,淡淡道:“把里面的人扔出去,再重新洒扫。”
说完,姬顾转身离去,叫下人拿出白玉棋盘寒石棋子,青礼面无表情地把惊恐惨叫的娇美女子拖出去,又亲自将内室的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这才阖上内室屋门去寻太子顾。
姬顾独自于桌案前跽坐,白玉棋盘微微反射冰冷光芒,只有清脆的落子声幽幽响起。
青礼随意瞥了一眼棋局,心中微惊,立马敛眸不再多看。
青礼放轻步伐,为屋内点上香炉,淡白色的袅烟幽幽散向空中,动作轻轻,又将铜台烛火点上,灯光晃晃悠悠,映在太子顾堪称昳美的脸庞。
将一颗寒石棋子扔进棋篓,姬顾掀了一下眼皮,突然问:“和翦美人比如何”
青礼一愣,差点没有反应过来,太子顾又侧头看向她,青礼意识到太子顾确实是在问她。
问她什么翦美人和谁比
姬顾有些不耐地敲了敲白玉棋盘,“方才那名女子,长相。”
青礼愣了愣,太子顾怎么开始在意这种事了,她皱眉想了一下那名被她扔出去的女子,好像是个美人,不过跟随太子顾,这种所谓的美人见多了,青礼也有些麻木,不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一张嘴巴,大同小异,有的甚至还不如自己美。
于是青礼笑着说:“妾和公子一样,都不曾见过那位翦美人,怎么知道呢不过妾以为,这世上的美人,都是相像的,虽然听传闻所言,也许翦美人应该更美,但实际上,翦美人再美,想必也和她们差不多吧,最多只是属于不同感觉的美,更何况传闻总是多有夸大”
太子顾神情淡淡,闻言只是轻轻颔首,并未表明自己的态度。
“公子怎么问这个问题”青礼犹豫一下,小心问道。她眸色微闪,话语中藏着探究。
姬顾看她一眼,随即将视线重新放在棋局上,声音温凉:“无事。”
太子顾安排在许宫密探向他汇报,说许公纠结半天,让朝臣商谈,让巫祝占卜,来来回回折腾来折腾去,终于放弃结盟的打算,但却不是直接向周王室表示忠诚,只是以中立自居。
姬顾懒得问密探那许国巫祝到底向天神求出了什么天下预言,在他看来,什么天命所归,受命于天,都不过是手段罢了,不值得相信。
而去往虞国的使团也已经回到许国,探子说使团中有一部分人进入虞宫见到了翦美人。而这部分见到翦美人的人都在夸翦美人的美,竟没有一个是不激动不痴狂的。
太子顾听后,长睫轻轻翕动,也不知是敛去了眸中的什么情绪。
青礼见姬顾不肯多言,心中略有些危机感,又不禁琢磨了一番,不管那翦美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天女下凡,她现在被困在虞宫,又有虞王看着,根本就不会离开虞国。
更何况,这种宠妃美人,若无意外,基本一辈子都会在虞宫中了,太子顾就算因为传言对此女好奇,也不可能会为一个没有见过的人做出什么。翦美人和周太子,完完全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和太子顾的距离还没有自己亲近,想到这里,青礼眉头微舒,不由自主便放宽了心。
兰雨耳珰在烛光之下流转光华,反射出细细碎光,被这抹珠光晃了一下眼睛,青礼慢慢看去,
发现太子顾已经停止了下棋。
他单手撑着下巴,垂眸凝视掌心上的一对耳珰。
青礼莫名有些不自在,她看着太子顾,姬顾指尖一顿,抬眸瞥她:“怎么”
“公子,这兰雨耳珰”
姬顾眸色微冷,青礼咬唇,不再出声。
那日见过许国特使,太子顾居然用一对红玉耳珰换走了许特使身上的兰雨耳珰,那兰雨耳珰本来是要献给翦美人的。
青礼当时便有些惊讶,兰雨耳珰确实珍贵,但他们远在洛邑的库室中又不是没有好东西,公子何须从臣下手中夺取兰雨耳珰。
青礼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还猜太子顾是不是一时兴起,为她换来了这兰雨耳珰。结果多天过去,青礼发现太子顾只是偶尔拿出兰雨耳珰,看一看罢了。
她又旁敲侧击,问太子顾是否是要把这兰雨耳珰送给王后,太子顾不肯定也不否定,于是青礼心中是更加疑惑。
虞宫翦美人盛宠,虞王赵螭漫声吩咐,一件件珠宝华服便不要命地送给翦美人。翦美人容貌出众,非常人所能比,虞王赵螭痴爱此女非常,竟让翦美人夜夜留在虺祝宫。
虺祝宫的宫女每天把大王送给翦美人的珠宝珍品捧到翦美人的面前,时间久了,从初初的激动万分变成最后的平静习惯。
虺祝宫内,原本的阴沉压抑早已被一件件的珠宝遮挡,翦姬半垂眼眸,有些慵懒地半躺在白色狐裘之间,美人乌发如瀑,眼含秋波,雪白葱指轻轻拿起面前宫女奉上来的玉蛟明珠。
蛟珠冰冰凉凉,似乎发着明光,翦姬眨眨眼,玉手举起,透过殿门投进来的光线,略带新奇地打量着手中的蛟珠,美人长睫如扇,眼波流转。
采萧在旁数着虞王又送过来的一堆物品,平静地吩咐宫女替翦美人收下去。宫女一边干活,一边偷偷看翦美人。
又暗暗瞪一眼采萧,今天为何是她在美人身边若是采葛,那她们早就放下手中的事物去和美人讲话了。
宫女出神,一时没有注意,被地上堆的珠宝绊了一下,幸好旁边的人扶了她,才不至于摔到地上堆积的珠玉之中。
宫女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听到动静,翦姬指尖微顿,笑着将蛟珠扔给采萧,离开柔软狐裘,轻轻起身,聘婷似柳,美人如同从画中走出,宫女怔愣。
美人温凉如玉的纤指拿起自己手上的盒子,似乎有些好奇,似乎有些不解,柔声问:“王上今天怎么又寻了这么多东西”
说着,翦姬下意识看了一眼周围,赵螭的寝殿本应是阴沉压抑,摆放的大多为书简舆图,而现在却被奢侈华贵的珠宝堆满了。
听到翦美人的话,宫女竟然敢调侃虞王了:“大王怕是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珠宝美玉都送给美人。”
翦姬扬了扬娥眉,唇角勾起细碎笑意。
这时,采葛步伐匆匆,身后跟着宫人,走到翦姬面前,先笑眯眯朝翦姬行了一礼,接着说:“美人,大王找你。”
她身后的宫人低眉顺眼,也跟着屈膝向翦姬行礼。注意到宫人们服饰,翦姬心头划过异样。
这些宫人,好像并不是虺祝宫的宫人。
虺祝宫的宫女也将采葛身后的人打量一番,发现那些宫人是太后身边的。于是便有宫女出声问:“采葛,大王当真要找美人”
采葛愣了一下,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大王找翦美人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身后的宫人突然出声:“这是诏令,我们怎敢擅传诏令”
闻言,虺祝宫的宫女只得作罢。虞宫处罚残酷,怎么可能会有宫人敢假传诏令,何况这些人还是翦美人身边的大宫女采葛带来的。
于是采葛等众人簇拥翦美人,离开寝殿前去与虞王见面。
翦姬一路上都在悄悄打量身边这些面庞陌生的宫人,但见他们神色如常,看向自己时或有谦卑或有惊艳,倒是没有什么敌意。
不过翦姬心中仍然有着莫名的不安。
这种不安在翦姬看到前方有搬东西的宫人时,又放大了一点。翦姬轻蹙眉尖,随口一问:“那是作甚”
时刻注意着翦美人的采葛跟着把视线投过去,见到那些人后眸色闪了闪。
“他们在收走许良人宫中的东西。”
随即有些唏嘘:“美人还记得那天在湛露台的许良人么当时她受到惊吓昏厥过去,醒来后就生了一场大病,昨日刚去。”
又有些害怕地拍拍胸脯说:“听说那个病很古怪,许良人死后,她的那些宫人都不让别人去掀开看,说是怕脏了眼。”
翦姬还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她一直在虺祝宫中,虺祝宫的宫女总是喜欢同她讲些趣事乐事,是不会告诉她这种事的,剩的让晦气烦了美人心情。
翦姬听后,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也谈不上伤心。
虽然在虞宫中生活多年,但许良人行事低调,几乎透明,采葛这样的宫女对许良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印象。采葛略微唏嘘过后,眼睛一亮,突然含着隐秘的欣喜:“美人许良人走后,虞宫中就只有美人一位妃嫔了”
翦姬还来不及细想这件事,附近突然响起一声惨叫,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凄厉无比。
呼吸凝滞一瞬,心头不安无限放大,翦姬步子一顿,站在原地,不再向前。她眸色微冷,拽住采葛。
前方道路两侧空无一人,尽头是一个陈旧古老的大殿,看上去很是阴森诡异,更何况,又有惨叫声萦绕,采葛心里一咯噔,也感到怕了。
她所知道惩罚宫人的地方只有遐弃台,这里不是遐弃台,虞宫中何时又多了这种惩罚人的地方
莫不是那个司刑处。
可明明是虞王要见翦美人采葛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表情一变,扭头呵斥宫人:“你们怎么把美人带到这种肮脏的地方”
谁料这些宫人不忍地看了一眼翦姬,接着纷纷向翦美人行礼,冷邦邦道:“我等只是奉太后诏令,并无什么不妥。”
翦姬悄悄后退一步。
却问:“王上在何处”
翦美人声音微冷,姣美面庞如同清冷白月,疏离贵气,高不可攀,众人怔愣一瞬,居然道:“大王就在前方司刑处,我等并未撒谎。”
虞王赵螭此时就在司刑处,只是让翦美人来这里见虞王的并不是赵螭,而是太后。
众人表情不似作假。
只是为何那位太后要让她在此见到赵螭
前方是司刑处,也许是赵螭正在那里惩罚罪人也许赵螭可怖,让人害怕。
可又有何关
赵螭又不会因此厌恶自己。
她也不会讨厌赵螭。
宫人见翦美人神情冰冷,佳人绝美万千,冷冷看过来时,秋眸似乎闪着让人心碎的水光,她们心中闪过愧疚,犹豫到底要不要把翦美人带到司刑处。
谁料美人突然转身,抢在宫人动作之前,轻裾曳雾,环珮奏响,墨发扬动,侧脸面庞雪白,羽睫如同捧着星光,像是要追逐瑶台星辰,羽化离去。
“翦美人”众女惊叫。
明明翦美人是跑向司刑处,明明她们的目的就要达到,宫人们却不禁心痛,竟然下意识追上去
凄厉惨叫声稀稀落落从里面传出,守在司刑处门口的内侍抖了抖肩膀,恨不得把耳朵捂上。
前方突然出现一抹纤细身影,女子面容美好,眸闪碎华,身姿窈窕轻袅,身后追着她的竟是一众宫人。
内侍一愣,茫然站出来去拦截,心中有些不明所以。又听到宫人急急大喊:“翦美人”
听到这个称呼,本来拦在司刑处门前的内侍突然退到两侧,翦美人可是虞王宠妃,拦她作甚
内侍想,此时虞王正在司刑处里面,翦美人应是听了消息来找虞王。这司刑处可是先君夫人怂恿先君所建,当时先君和君夫人经常在此惩罚罪臣。
这么看来,虞王宠妃来司刑处,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毕竟现在外界隐隐有传言,说翦美人是妖妃。他们这些守在司刑处的内侍,每次听到这样的传言,都是嗤之以鼻,妖妃翦美人可从来没有来过司刑处。
男人半垂墨睫,清瘦苍白的手指轻轻抹过刀尖红血,“咣当”一声,又把刀随手扔在刑具中间。赵螭慢条斯理勾起一抹笑,毫不留情地踩在地上男子的手上。
骨节响起细碎惨痛的“咔嚓”声,血肉模糊的罪人顿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臣不是故意的大王”罪人颤颤巍巍,嗓音沙哑刺耳,仍然不放弃地扒住赵螭的冕服,凄声求饶。
凤眸幽深冷漠,赵螭直接踹开此人,力道极重,罪人砸到墙上“哇”的吐出大口血水。
乌温站在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
此人名为扈寄,卫国人,在虞国入朝为官,官职只是小小的中庶子,周王室密探。
前几日刚在朝堂上谏言,道翦美人为祸水,虞王不应该宠幸妖妃,赵螭看他实在是烦,就让乌温去查了查。
没想到竟然是一个潜伏多年的密探。
此人极其顽强,受到这么长时间的折磨,居然还没有死去。虞王面带残忍笑意,一点点折磨着,听此人陆陆续续说出所持有的情报。
浓重的血腥味仿佛是烙印在司刑处,从地砖缝隙钻出来,赵螭站在层层血迹上,幽幽烛火照亮他的面庞,他淡淡抬眸,似乎是在看罪人,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
“公子简公子仲还是太子顾”
乌温跟着看过去,扈寄早就快昏死过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听到虞王的问题。在处刑的过程中,赵螭得知此人并不是奉命于周天子,而是一位王室公子。而无论怎么施刑,扈寄却始终不肯说出其幕后主人。
思及此,赵螭周身顿时变得阴沉可怖。
周王室已经衰微,此时居然还敢探查虞国。
是有何打算
虞王慢慢走进,扈寄昏昏沉沉,勉强睁眼眼,赵螭阴鸷危险,身上沾血。扈寄忍下喉间血腥,突然笑道,也许是指气数已尽,无可挽回,便不再假装忠诚:“许良人、天子所命,在虞宫没了,天子会如何看待虞国”
“翦美人”扈寄冷笑一声。
“虞王,你何故宠幸祸患”
话音未落,突然吐出一大口血来,瞪着失去光彩的眼睛,在原地死去。
乌温眼皮跳了跳,这些人,总是喜欢污蔑翦美人,也许是以为这样,便能贬低虞王,惹虞王愤怒。
看着地上那具尸体,赵螭面庞冰冷,冷嗤一声。
兀地,外面似乎传来宫人的喊声,隐隐约约是在喊翦美人,赵螭一瞬间以为自己幻听了,面无表情侧头看向外面,接着阵阵脚步声响起,“砰”地一声,大门被推开,外界光亮刺眼投进
赵螭眼底划过诧异。
扑面而来血腥味让翦姬差点昏过去,她扒住门槛,镜花水月,轻风弱柳般的,瑟瑟抬眸,看向里面。
男人面庞苍白俊美,带着蚀骨的危险气息,苍瘦指节染满红色鲜血,一身华贵冕服,金纹张牙舞爪,似乎是眯着幽深凤眸望过来,和翦姬对视。
赵螭有些怔愣,一时间脑海竟然是空白的。
翦美人发髻微乱,颤着手扶住高大门槛,杏雪面庞,腰肢如柳,抬眸似水,她骤然闯入此处,像是九天之上的仙娥,突然拜访阴森可怖的炼狱。
翦美人颤抖着眼睫,丹唇翕动,轻声呼唤:
“王上”
赵螭心头重重一跳,鬼使神差,突然抬手,推翻司刑处的铜台烛火,火蛇舔舐帐幔,烈火瞬间燃起翦姬微愣,她尚未看清司刑处里面到底是什么样
乌温震惊了,大王方才做什么了当灼热火焰迸裂在眼前时,乌温瞬间回神,惊慌大喊:“快来人司刑处走水了”
候在司刑处外等待翦美人的众宫人们惊讶地看到火焰在司刑处燃起,接着慌张失措地跑去救火。
火焰的气息湮灭了浓重的血腥味。
翦姬松开扶住门槛的手,怔怔抬眸。
赵螭一步步从火焰中走出,阴冷的凤眸在看到翦姬的瞬间,轻轻散散地漾起涟漪。
翦美人脸色微白,眸中闪动碎光,美人无暇,柔美昳丽,脆弱怜人,似乎只是一场梦。
赵螭莫名踯躅。
虞王抬眸,淡淡看向自己,他脸庞深邃苍白,身形孤寂,冕服华贵,尊贵危险。
翦姬心神微晃,眸子突然闪过坚定,美人轻移袅娜身姿,迎着烈火和淡淡的血腥,冲进去抱住赵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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