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学宫的执教皆为大能,自然不会亲自监督考试。
因此每次组织、监督无涯之试的任务,都交给了学子会。
褚留行作为学子会副会长,武道院翘楚,理所当然来监考下午场的武试。
但是他的心情很差,情场失意,被心上人拒绝,还被一个无耻小贼给偷听墙角。
直到他在演武场之下再见了那名无耻小贼,失意之情云散烟消,情不自禁露出狰狞的笑容。
——让你偷听墙角,这场能过,算我输。
演武本该是考生之间按照抽签结果相互对决,这样才显公平。
也并非胜者就会有高分,败者就会拿低分,考官通过考生的表现,进行综合评估。
所以就算江舟胜了,只要褚留行想,就能给她打一个低分。
“师兄?”留在这里帮忙的小师弟看着他的笑,莫名发憷。
褚留行指着少女,“那人叫什么名字?”
小师弟道:“江舟,字不矜。师兄也注意到她啦,这么好看的小姑娘,要是能进我们院就好了。”
褚留行冷笑:“等会演武,我和她打。”
小师弟眼睛一亮,“师兄是想放水吗?”
褚留行但笑不语。
放水?我要让她为偷听墙角付出代价。
想到少女委屈巴巴地道歉的样子,他心里一阵暗爽,涌出一股莫名的恶意。
但他猜中了这开头,却猜不中这结局。
一开始事情的发展还如他所料。
江舟乖乖认错:“师兄,我错了。”
褚留行问:“你错在哪里?”
江舟:“我不该噗嗤。”
褚留行脸色涨得通红,看她诚恳无辜的表情,气不知往哪撒,“哼,你以为你认错我就会原谅你吗?”
江舟抿了抿唇。
很久没人敢这样和她说话了,说过这种话的,都已经变成死人。
除了商仪。
但是这辈子她决定挣扎一下,做一个安分守己乖巧可爱的好人。
褚留行继续嘲讽:“看你这幅样子,胸大无脑,还想进无涯?”
算了,看来自己不适合走这条路。
江舟握住剑柄,“请吧。”
褚留行有点懵,“请什么?”
“请战。”
褚留行没想到她这么干脆,心道为什么她不痛哭流涕喊师兄我错了,这样我就可以高贵冷艳地表示,要是道歉有用,这世上还要捕头做什么,或者说既然你诚心诚意知错了,我就大发慈悲地饶过你。
可江舟的两个字堵住他所有的设想。
褚留行觉得很气,准备给这不识天高地厚的少女一点教训。
两人相离三丈远,相对执剑行礼。
褚留行说:“我让你三招。”
江舟:“不必了,若你我在北疆战场之上,何来让与不让一说?”
少女红衣飘扬,粲然如火,脸上犹带稚气,眼里却燃烧着炽烈战意。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褚留行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对手,值得尊敬的对手。
他笑:“好,莫要后悔。”
话音未落,一声剑鸣,木剑转瞬即至。
褚留行并未把这少女放在心上,用的也只是剑招里最简单的撩式。
他自幼习武,又在武道院进修两年,最平平无奇的一招就可退敌无数。
剑意汹涌如海,江舟单薄的身影,像是惊涛怒浪里飘摇的小舟。
武道院的弟子心道不妙,“难道师兄不是故意放水?师兄的剑法在武道院属上流,就算不用灵力招式,纯以速度力量比较,那孩子也不可能赢罢。”
有好心者在默默祈愿,“只盼师兄能怜香惜玉,莫要让她输得太惨!”
在剑尖将至的瞬间,江舟的身子往左侧了一点,脚尖轻点地面,手腕微转。
她的动作太快,像是突然变动位置,不说台下之人,就连褚留行也尚未反应过来,那根普通的木剑就已照着他的眼睛戳过来。
褚留行无暇多想,出于本能,回手使出一招垂云钓月。
“糟了,师兄不可!”
垂云钓月是武道院的高阶剑法,灵气注入剑里,长剑迸发出耀目光芒。
江舟的发带被这样刚烈的杀气割裂,墨发一下子散开,长风席卷整个场地,她的身影甚至有些模糊不清。
剑光如飞虹,几乎要把少女的身子扑没。
许多人都闭了眼,不忍看,但更多的人则是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她的身影像鬼魅一般,瞬息消失,褚留行只觉手腕一痛,长剑跌在地上。
紧接着,江舟身子回转,也使出同样的招式。
但是她比褚留行要快上许多,木剑将要点上青年后背时,忽然顿住。
有人更早出手帮自己了。
江舟皱起眉,往下望去,少年们或惊或惧,没有一张熟悉的脸。
是谁?
“你……”褚留行瞪大眼睛,望着掉在地上的佩剑,不可思议地说:“你根本不是普通的考生!”
普通的考生,怎么会有这么快的身手、这么敏捷的反应速度和这么强的天赋?
所有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武道院的翘楚,竟然被一个小姑娘,用一柄木剑战胜了?
江舟弯腰捡起剑,递还给他,“我本就不是普通的考生。”
褚留行一脸疑惑。
江舟平静道:“我从北域来,师兄没有上过战场吧?”
褚留行面色苍白,从她澄明如镜的眼里,却看到了破碎的山河。
压低声音说完这句话后,江舟拱手,大声说:“多谢师兄手下留情!”
神态不卑不亢,给足了武道院和学子会的面子。
褚留行沉默着接过剑。
江舟忍了一下,小声说:“虽然但是……红绿紫相配,确实……”
褚留行回过神,恨恨夺过剑,气呼呼地冲到台下。
江舟叹了口气,她好不容易做一回好人,却这么不被领情。
激动的考生反应过来,瞬间把她围住,递上随身带来的花果,表达自己崇敬之情。
“你居然打赢了武道院的师兄?你好厉害!”
“是不是他让了你?”
“刚刚你用了什么招式,可以教教我吗?”
江舟笑眯眯地接过考生们递来的茶水果子,谦虚道:“也没多厉害啦,一般一般。”
……
过了很久,褚留行的手仍是抖着的。
小师弟小心翼翼地问:“师兄,方才那人打多少分?”
褚留行瞪了他一眼:“你说呢?”
小师弟道:“要不就给她一个满分?”
参加武试的考生无数,也有许多人拿过演武满分,但打落了监考官剑的,这是头一位。
小师弟拿着笔,小声说:“这是第一次让我觉得满分还委屈她的。”
褚留行冷哼一声,“等会兵法,摆长河血役。”
小师弟瞪大眼睛,呐呐:“不要这样吧。”
武试第三关考行兵布阵。
如今山河破碎,学院不仅要培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悍勇之士,更要向大盛输送熟读兵法韬略的将帅之才。这关是在幻境中重现从前的战役,考生进入幻境,代替主将进行决策。
没见过世面的少年们,初上模拟战场,肯定会丑态百出。
何况长河血役本是必输之局,对于考生而言,算得上地狱难度。
褚留行摆弄手里的留影石,勾勾唇角,露出阴险笑容——等会那小贼吓得哇哇大哭,自己再把这段录下,传到学宫内网之上,就算小贼看到自己被红袖拒绝又如何,还不是……
小师弟:“师兄,你被红袖姑娘拒绝了?”
褚留行脸色涨红,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不、不是。”
小师弟继续补刀:“不怪人家拒绝你,你心胸真是比针眼还小。”
“……”
“而且还忍不住说出来,师兄,你真不适合做一个坏人。”
“闭嘴!”
江舟摆脱了热情的少年们,跑到一颗大树底下,懒懒躺着,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
“你刚刚没受伤吧。”
江舟抬起眼皮,乐了,这不是菜馆老板的女儿吗?
“小美人,有事?”
小姑娘神情怯怯,低声道:“方才你怎么赢的,能不能教教我啊。”
江舟失笑,干脆利落拒绝:“不能。”
看小姑娘跟霜打茄子一样的表情,她忽然问:“马上就要中秋了,你身上带了月饼吗?”
小姑娘点点头,从储物囊里掏出一大袋甜点,“阿爹给我做了。”
江舟示意她坐下,拿了一块月饼,慢吞吞地说:“第二关不纯靠胜负打分,也不是每个人都要进武道院,对吧,别紧张。小美人呀,你叫什么名字?”
“宋青云。”
“好名字!”说着,她又拿了块糕点,“第三关的话……”
宋青云紧张地盯着她,不知何时手里已多了纸笔,想把她说的每句话都记下。
江舟问:“第三关考什么?”
宋青云:“啊?”
江舟眨眨眼睛,“你知道吗?”
宋青云翻开小册,念道:“掌院点蚁成兵,幻化当年战役情景。考生进入幻境中后,代替主将排兵布阵,力挽狂澜……”
至于排到哪次战役,纯属运气。
最容易的御潺之战,通过率也不足一半。而最难的长河血役,十年来无人能过。
江舟心道,她已经猜到自己下关要面对什么了。
她把月饼掰下一小半,扔到地上,饼旁很快聚集起一小群黑蚁。
宋青云把小册上的说明念了一遍,眼巴巴望着她。
江舟:“再念一遍。”
宋青云蹙眉,乖乖地再念一次。
江舟摇头,咬着月饼含含糊糊地说:“书呆子,真可怕。”
宋青云委屈地垂下头,手指攥紧,不敢说话。
若非父亲一意想让自己考入无涯学宫,她也不会低声下气来这里跟人讨教。
江舟笑笑,凑过去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宋青云眼睛一亮,不敢置信道:“还能这样?”
江舟但笑不语,拍拍她的肩,挥一挥衣袖,没有带走一片云彩。
但带走了一块豆沙一块五仁一块莲蓉蛋黄。
第二关结束后,武场地面出现复杂法阵,阵上闪烁银光。
江舟踏入法阵,眼前一黑,再睁眼时,一来到一处深长的河谷。天空晦暗,阴云堆垒,暴雨似乎马上来临,河谷旁立有一块石碑,碑上四个血字——“长河血役。”
十年前,飞星将军江旬率军北上,收复关山五十州,一路打至太白山。
正当千秋功成之际,却因天灾人祸,折戟长河,二十万兵全军覆没。
这是大盛所有人心中的创痛,学宫特地在武试中加入长河血役,就是为了提醒每一个少年,收复山河,勿忘国耻。
对于每一个运气不好的考生来说,长河血役就像一场噩梦。
灰蒙的天空,行动的尸人,还有被鲜血染红的长河,成为他们永生难忘的阴影。
多少心如钢铁的男儿也被战争的惨烈吓得手足无措,何况那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褚留行微笑着走进幻境,他已经很期待看到江舟的表情。
说不定那姑娘看到自己,立马会扑上来,求自己带她出去。呵,非得让她见识到自己的厉害不可。
然后他的笑又僵住了。
幻境中,没有想象里的铁马冰河,流血漂橹,没有异术和狰狞的尸人。
江舟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把手里月饼掰成碎片,洒给地面的蚁群。
她摇头晃脑,悠哉悠哉地念:“明月几时有?举饼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月饼卖几钱?”
褚留行身形一晃,半晌没回过神来。
第三关幻境是用了障眼术法,小石化作千刃高崖,树叶变为参天巨木,而对垒的千军万马,则是两巢蚂蚁所变。任他设想千万,却从没想过,居然有人能用月饼来贿赂蚁兵。这么多年,也没有人想过这么玩。
不动刀枪,不使权谋,只用几点残渣,就兵不血刃化解一场厮杀。
他尖声喊:“你作弊!”
不带这么玩的!
江舟奇怪道:“我哪里作弊了?考试手册上有说不许带饼进考场吗?”
“没有,但是……”
江舟把饼丢在地上,“长河血役本就是一场无望的试炼,飞星将军用兵如神,也折戟此处,何况是我们普通的考生了。师兄你想想看,掌院为何不把豆、石这样的死物变兵,把这作弊的唯一方法也扼灭。”
褚留行:“我怎么知道?”
江舟并立河边,看大河滚滚,淘尽英雄,“我想,这一丝胜算,就是掌院的仁慈所在了。”
“天道不可逆,人道难以为。你我身于此世,江山破碎,长河难渡,英烈已矣,明知如此,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若是回到当初,是否能寻到这一‘作弊’方法,以我大盛二十万雄兵鲜血,求得一个太平人间。”
褚留行大为动容,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江舟偷偷勾了勾唇角。
……
对话一字不漏地传了过来。
见贤阁里,两人席地对坐,同望着眼前流光镜。
女人失笑:“仪儿,我竟是今天才知道我的‘仁慈所在’。”
对面少女席坐在地,身姿端正,外着蓝白学服,清冷疏离的眸子紧盯着镜中之人,“明日,安排我与她一场灵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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