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仪又想起了楼倚桥对桐酒的评价——
像是一具储存偃术的偃甲。
桐酒冷冰冰不近人情,看上去只是一个怪异的女人。如果她真是偃甲人, 学宫会不知道吗?
巧的是, 十年前正是桐酒处理慈幼坊的事情。
商仪自觉有几分疑神疑鬼, 扶着老先生坐好, “您以为偃甲与人最大的区别在哪?”
先生道:“从前我以为, 偃甲只是一堆木头死物,无法拥有人的感情与思维。”
木头造的东西, 再如何神乎其技,也终究是死的, 没有神魂。廊角的乌木书架、墙边的柴火朽木,莫非也能知四季轮回, 感悟天地人情?
商仪问:“从前?”
先生笑着点头:“后来我读到了一个故事,你应该也听过,赵偃飞升上界时,曾在人间留下一具偃甲。”
商仪:“是。”初学偃术时,桐酒就讲过此事。
先生说:“偃甲常伴圣人左右, 受其教诲, 感悟天地,举止言行皆与常人无异,圣人年老体衰, 卧病在床时, 偃甲衣不解带躬身照顾,比之人间许多不孝子女,它更配得上人这一字吧。”
商仪发问:“可孝与不孝, 都是人情之征。偃甲这般做,也许便如早上洒扫庭院,晌午劈柴烹饪一般,只是设定好的步骤,不能作为它有感情的表现。”
先生笑着颔首:“你说得对。”
商仪继续道:“后来它自毁,或许也是圣人之令,偃甲从不会违抗主人的命令,不是吗?”
先生依旧温和地笑道:“你说得对。”
商仪脸微微发烫,觉得自己像个杠精。
先生问:“只是万物有灵,偃甲为何没有感情呢?”
木有枯荣,可悟无常,伐木丁丁,亦是梵唱。
历风雪,感四季,受千万斧削刀凿,再造渡世轮回之躯,进入红尘历经百劫,明此心,正吾身,这又和人有什么区别?
商仪垂眸,似乎明白什么,隔了一会,又问:“那您现在怎么想呢?”
先生伸出手,望着她默然不语。
商仪:“恩?”
先生摇头,叹气道:“缠着我这老婆子问了半宿,也不知道孝敬一下吗?”
商仪怔怔,从怀里拿出月饼,“是仪失礼了。”
饼皮澄黄,花样精致。
先生眼睛发亮,迫不及待把月饼掰开,看清馅料后,面上挂着显而易见的失望,把两块饼搁置在桌上。
商仪本不喜欢吃甜食,身上的糕点只为江舟而备,考虑的都是江舟口味,因此也无其他口味的月饼。
先生长叹一声:“罢了,也难为你这么恭敬对我这疯婆子了。我问你,偃甲是由什么驱动?”
商仪道:“灵石。”
“然而灵石中的灵力不是无穷的,用的年限久了,偃甲便会‘老去’,就算用世上最好的极品灵石,偃甲人的寿数也只有二十余年,远不能同人相比。”
商仪想,这与楼倚桥研究的正好相同,她记起一事,依旧不解,“可书上记载,赵偃留下的那具偃甲,活了不止二十年。”若不是它选择自毁,谁也不知它能在这世间多久。
先生眼里露出怅惋,“毕竟那个世界的东西,是我们所不能想象的神奇。”
她缓缓走到窗前,打开两扇窗,望着深蓝高阔天空,流露不加掩饰的向往,“可惜了,此生永远也无法看见。不过我能告诉你,赵偃留下的偃甲,驱动不是灵石,而是一颗灵核。”
商仪:“灵核?”
先生点头:“若将灵石比作小溪,那灵核中储藏的能量,便如洋洋大海。而且它与灵石不同,灵石只储存灵力,一旦灵力耗尽,灵石便已无用,但灵核却能从天地之中吸取灵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商仪心中惊讶,想到若真有这样的东西,岂不是天地都会有一番新气象?现在的偃术式微,但如果能有灵核,能参透灵核的运行机制,偃术重新繁荣,人间展露新颜,皆能够实现。
或许还能飞上上界,去看看另外的天地。
先生似乎看透她心中所想,“学宫研究千载,也参不透那颗灵核到底如何制成。赵偃是旷古绝今的偃师,千年来只此一位,而他身在那个偃术最为昌盛的时代。他留下的东西,我们连继承也难,何谈再造?”
商仪不禁想,若是楼倚桥再世,是否能做成此事呢?
真是可惜……
来东海前,她对楼倚桥的印象还停留在“叛国之贼”四字上,可不过短短几月,她便在为之叹惋。那人像是天上的太阳一样明亮耀眼,闪闪发光,令人心折,当年她的师友亲人,听到她叛国身亡的消息,又该如何心痛呢?
“此刻那颗灵核在……”商仪试探性地问道。
先生声音中有些疲倦,面上皱纹深深,像是一瞬间变得苍老枯朽,“已经不在学宫了。”
商仪诧然:“怎会?这种重要之物,学宫本应好好保管。”
“想必你已知道,十年前,有人曾经做一个偃甲,名为止戈。”
商仪身子微震,瞪大了眼。
先生:“止戈之意,为止定干戈。当年山河分裂,苍生受苦,夫子力排异议,亲手将灵核装在止戈上,”她眼神虚渺,露出苦笑,“那也许是她平生做的最错的一件事。”
“学宫立学千年,从来凌驾于世俗之上,不管政事,只研学问,至于学子日后想去哪里?兼济天下还是独善其身,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就算朝代变更,学宫也永远不倒。可……”
时间变迁,无涯早已背离初心,比起求学之所,它更像是一栋通往大盛官场的桥梁。
出将拜相,几乎每个学子都这样想。
学宫早已与大盛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了自保,也为了天下苍生,那时候夫子支持止戈,希望能结束战乱,本是理所当然之事。
先生扶着扶手,靠在椅上,像是被抽去力气,“有止戈在手,那本是必赢的一战。”
商仪:“可惜他们都看错了人。”
重用楼倚桥,以至最后兵败长河,血流成河,灵核也落入敌手。
先生看向她,“不,是看错了人心。”
商仪不解,极轻地蹙了下眉。
先生嘴唇苍白,喃喃自语:“我们都错了、都错了,揣摩错了圣意,满盘皆输。”
她的声音很轻,更像是不知不觉说出。
商仪却听到了,抑制心里震惊,颤声道:“你、您这是何意?”
先生看她一眼,笑了笑,“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明白,长河兵败,症结不在倚桥,也不在北戎,而在江旬身上。”
“飞星将军?”
先生颔首。
商仪斩钉截铁地说:“他赤心报国,绝无可能做出叛国之事!”
先生摇头,“谁说他要叛国了?江旬那孩子,心是好的,才能也足够,可惜离开学宫后,做了几年楚王的家臣。”
商仪知道这事,因此对飞星将军十分信赖。
纵然她忘却了年幼之事,听到这个名字,也觉可靠和亲近。
先生说:“江旬那时候已经是官居一品,等打下长河哪一战后,天子要怎么赏他?奖他半壁江山吗?他的心又向着谁?大盛的君王,还是楚王留下的遗孤?赢得北戎又怎样?昔日的圣上在那边当质子,等迎回他之后,大盛的帝位又要给谁坐?两个天子共享江山吗?”
一列疑问砸得商仪头脑发懵,呆呆立着。
先生最后问她:“人人都想赢,人人都听命于圣上,但若是站在最高处的那人,偏偏不想赢呢?”
依靠天堑,大盛年年进贡,还能苟延残喘,那个位子还能让圣上做很多年。
但如果真的打赢北戎,他就会马上失去自己的皇位。
君心万重,当年他们以为自己的敌人是北戎,却没想到,真正的利刃,来自于自己想要保护的身后。
商仪身形微晃,撑住桌案才站稳:“这不可能!”
先生似笑非笑:“你又何以这样肯定?”
作者有话要说:木有枯荣,可悟无常,伐木丁丁,亦是梵唱。——指尖江湖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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