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澹澹天河

    她忽然想起一事。

    死人是不会复生的,但是这世上有种异术, 可让死者生, 可让朽木活——偃术。

    这世上如若有人能做出与真人无异的偃人, 想必只有两个。

    一个已经死在了长河, 另一个本该待在无涯。

    商仪看向东海的方向, 似乎是明白什么,夜晚等江舟就寝后, 她拿起了床头的那把流风回雪,孤身走入黑夜之中。

    是夜, 三大营的军队在昆吾城外整装待发。

    她先独自潜入宫中,一路躲开查岗的宫中侍卫, 熟门熟路绕到金龙殿里。看到榻上之人时,轻声叹了口气——

    中年男人合眸卧在榻上,手中拿着卷兵书。

    他两鬓星星,脸上犹有病容,像一只颓然老去的鹰隼。

    是本来应该死去的皇帝。

    商仪合了合眼眸, 所有的事似乎都串在一起。

    沈风节在身后拍手, 微笑:“你果然来了。”

    商仪慢慢睁开眼,不再隐藏身形,走入金殿中, “是。”

    沈风节:“你看, 祁梅驿对你说了假话,我父皇还好好在世上,明日你打算怎么办呢?”

    商仪嘴角勾起嘲讽的幅度, 眼神讥诮冰冷。

    “原来一块木头也能称皇。”

    沈风节:“你知道呀,看来没白去一趟无涯。”

    商仪凝视卧在榻上的偃甲,许久,没有说话。

    离得近,甚至能闻见其身上的草木香。

    感受到她的目光,‘男人’抬起头,用熟悉的声音唤道:“云舒,你怎么来这儿了?”

    一如往昔,皇帝还活着时,自奏折中抬头,朝她露出温和慈祥的笑:“云舒,过来,伯父教你读书。”

    曾经商仪视他如亲人,现在只觉恶心与憎恨。

    沈风节手里有本该死去的‘天子’。

    原来这是她的底牌。

    商仪明白她想做什么了,只要让病恹恹的‘天子’明日露个面,安抚大臣的心,她再名正言顺登上帝位,所有不满的声音都会消失。

    明日之后,或许她是大盛的帝王,而自己是射杀朝廷命官的逆贼,或许,还会被冠上私通北厥的罪名。

    商仪想到此节,面寒如雪。

    “云舒,”沈风节大喇喇坐在案前,随便翻开一本奏折:“哟,又是为广寒君请功的呀。我看看,这满朝文武什么时候都改姓商了?”

    商仪:“你知道答案。”

    沈风节脸色微变,须臾,又轻笑起来:“我不知道,你和我说说?”

    商仪席地而坐,腰背笔直,谦谦如松。

    沈风节看着对面的少女,漫不经心摩挲着明黄的袖角,想到从前太院一起读书时,抵足而眠,同窗共读,仿佛在那时,所有的人就都把商仪当成表率。

    她以为这人是谦谦君子,高风亮节,常常开玩笑说‘广寒’二字与云舒再配不过,也想过等自己登基,不放云舒回深山,要把她囚在自己身边,做一辈子的明君良臣。

    可她看错了商云舒,天下人看错了广寒君。

    这人把自己所有的野心,都压在那副清心寡欲的外表下,用明哲保身的外壳,不知骗过多少人。

    沈风节心中冷笑,“你想说什么?云舒。”

    商仪问:“你知道长河血案吗?”

    沈风节眼睛微微睁大,恍然大悟:“你知道了?”她笑几声,歪了歪脑袋:“我当然知道呀。”

    商仪垂在袖下的手不自觉攥紧,苍白的手背迸出青紫的经脉。

    “你知道……”她的声音微颤,“原来你知道,是不是,你们都知道?”

    “云舒,”沈风节怜悯地看着她:“这是帝王之术,你不懂的。”

    商仪听罢,反而轻轻笑起来:“帝王之术?哪个帝王让你们分裂山河,哪条祖训让你们亲手葬送大盛数十万生灵?”

    她眼眶渐湿,望着沈风节:“他们也有妻子儿女,也有老父老母,他们和我们的性命有什么不同?你们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

    沈风节轻笑,不以为然:“蝼蚁的性命而已。要不是江旬,他们也不至于会死啊,说起来还不是江旬功高盖主,父皇才派出翼蛇卫去结果他。啧,最后不给他一个殉国的好名声吗,在史书上,这已经是个好结局了。”

    商仪垂眸,隐忍不言。

    沈风节又道:“你放心,等我登上帝位,一定会收复疆土,带兵长驱直上,一直打到北厥去。他们不就没白死了?”

    商仪缓缓闭上眼睛,又想起舟舟说的幼时逃难之事,想起长河之畔的累累白骨。

    那么多将士埋骨他乡。

    浸在黑泥里的鞋履,是哪位母亲临行密密缝成?

    仰面朝天的白骨,是哪个少女春闺夜夜梦见?

    可是这些在沈风节口里只是轻飘飘一句‘白死’。

    商仪脸色白到几乎透明,灯火摇曳,白壁上相对而坐的人影闪闪烁烁,如鬼如魅。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她轻轻道。

    沈风节嗤笑:“可水不能没过舟,不能妄想把舟打翻,舟就是舟,水就是水,舟天生该在水之上。”

    商仪也极轻地笑了下,“沉舟侧畔千帆过,史册百年,多少王朝倾覆,多少帝王化作尘埃,你把自己看得这般高,呵,前朝殇帝也是这样想的。”

    沈风节紧蹙眉,猛地站起:“商云舒!”

    商仪没什么心思在和她探讨帝王之术,“做这个偃甲的人在哪里?”

    沈风节歪歪头,“师父么?我为何要告诉你?”

    “是不是桐酒?”

    沈风节嘴角微勾:“那和你也没什么关系吧,嗷,对了,你和你的小同窗也是拜在师父门下,说起来我们也是同窗呢。”

    商仪轻轻叹口气,又问:“殿下,你把兄弟姐妹驱逐出昆吾,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吗?”

    沈风节:“在哪里?”

    商仪:“大皇子想去东海联合祁相,走山南道;二皇女北上剑北道意欲与北厥合作;三皇子走西南意图避祸,不过他们现在都聚在一个地方了。”

    沈风节察觉到一丝不妙,眉尖微蹙,“聚在何方。”

    “地府。”

    袖中链剑如白虹掠出,一蓬鲜血溅在白壁上,如名家泼墨挥毫随手点染的水墨。

    商仪擦去脸上星星点点的血,站在灯影明灭中,似地府修罗。

    黑夜中,两扇城门默默打开。

    本来驻扎在城外的军队蜂拥而入,燃烧的灯火连成一条长龙,映亮风中飘扬的木兰军旗。

    那晚很多昆吾百姓躲在窗后偷偷张望,都以为是百战百胜的飞星将军自长河大胜而归,班师回朝,举着火把的军队穿过昆吾的大街小巷。

    就像十年前他们梦中的那样。

    片刻恍惚后,他们才想到,将军已经不在世上。曾经闪烁的灯火,皆化成头顶澹澹的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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