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商仪抱住江舟软下的身体时,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还好, 没有来迟一步。
只是一点皮肉伤, 胸口的那颗灵核未被桐酒取出。
商仪将江舟的身子小心放在地上, 又怕地面太硬她睡不好, 把周围稻草拢起来, 盖上自己的衣袍,垫在其下。
她穿的还是上朝的华服, 华丽至极的淡蓝衣袍拂在地上,银丝绣纹在黯淡的庙宇晕出淡淡的光, 裙摆下缀着的珍珠随风摆动。
华服就这么铺在脏污的石板,她毫不在意, 只是拢了拢少女打斗中散开的发。
桐酒没有理会断手,只是捡起地上的银钩,眉头微微蹙了下,“不要挡我。”
她不想杀商仪。
这少女太过聪慧,日后若有人将偃术发扬光大, 成为传说中那般化腐朽为神奇的偃师, 定然是商仪,只会是商仪。
但商仪慢慢站起来,挡在江舟身前, 身形挺拔如松。
桐酒:“我只是拿回我的东西。”
可是她拿回灵核, 舟舟就不能活了。
商仪握紧剑柄,眼神坚定,忽地冷风刮进来, 掀起她的衣袍,几点冷雨洒在脸上。
桐酒唇动了动,“不要拦我,我会杀你。”
商仪忽然问,“当年,慈幼坊孩子们的父母也是执教杀的罢。”
桐酒眼里没什么感情,众生在她眼里只是蝼蚁。
“他们看到了倚桥。”
商仪想起那群孩子。
年幼便失去父母照拂,被当做怪物关在慈幼坊中,默默等待死亡。
身体畸形,体弱多病,年幼便病痛缠身,命里注定早夭。
可……他们本不必如此。
商仪不是多么心软之人,想到此处也不觉唏嘘。初上偃术课时,桐酒便教过她们,身为偃师,要格外爱惜生命,如此,才能将死物做成栩栩如生的偃甲。
她本以为这位执教看着冷硬,却比任何人都珍爱生命。
或许桐酒本来就是这样,只有楼倚桥在她眼里才是生命,其他人,不过死物罢了。
“春城失踪的人也是你作为,是不是?”
桐酒点了点头。
商仪眼睛微微眯了眯,握剑的手更紧,另一手藏在身后捏诀。她偏头看眼旁边的神像。
观音敛眉,宝相庄严,静观世人。
放眼过去,无人不苦,不知冷眼看苍生在苦海里挣扎的神佛,到底是慈悲,还是漠然无情。
桐酒待在无涯千百年,历尽无数朝代更迭,国仇家恨,黎民百姓,无涯学子视若信条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东西,对她而言,和悠悠飘落河水中的一瓣落花无甚区别。
流风回雪如白虹瞬间划破黑暗,小小的庙里漫起蒙蒙的金色雾气。
对面是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还是昔日上仙亲手制出的偃人,她心知胜算不高,只能舍命一搏,将全身的灵力聚在这一击中,冰凉的剑尖刺在桐酒黑色斗篷上,稍稍凹陷进去半寸。
但也仅此而已。
分金断玉的宝剑折成半月形状,无法再进一步。
桐酒捏住剑尖,稍稍用力,如冰晶白玉般的长剑顿时断成两截。
剑尖崩断,受力往回弹,在商仪雪白的脸颊划过一道长长血痕。她后退半步,依旧挡在江舟身前,眼睛一下子暗了下来。
鲜血滴答滴答漏下,混在地面泥泞的雨水中。
桐酒的双指被剑气割断,掉在地上。
断指处没有血,露出紫沉木紧密的纹理。
商仪眼神微紧,注意到那截木头已开始有腐朽的征兆。是因为灵核不在身上了吗?她脸色微微发白,把手中半截残剑掷在地上,弯腰捡起江舟脚边的不废江河。
桐酒继续往前走,深黑的执教服包裹一截朽木,空荡的长袖在风中飘荡。
空气荡开金色的符文,与冰凉的剑气相撞,每一次相撞,桐酒的执教服上多一段剑痕,而商仪的面色愈白一分。
几个瞬息后,商仪就被她逼到墙角,苍白的面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桐酒眉头微蹙,很不耐烦,“不要挡我。”
商仪举起剑,剑尖微微颤抖。脸颊的血还未干涸,乌红淌过下巴。她抬起下颚,从来没有这样坚定,说:“除非我死。”
来的路上,她早就想明白了。桐酒把楼倚桥的尸首做成偃甲,带回东海,途中经过小村时,不经意让人发现楼倚桥的模样,于是她借口血石生错,屠尽全村。后来又借清羽帮和沈风节的势力,到处绑架死囚和乞儿,用来研究血石。
这样想来,前生的东海血案也和她有关。
商仪记起,那时说的东海血案时,舟舟委屈的表情。
逆命侯抱着酒坛卧在花丛中,回头说道:“当年…不是我做的,你信不信?”
她的红衣摇曳胜过满园春光,眼里似含着一泓月光,让商仪心无端乱几分,漠然转身便走,心里却是溃不成军,地上的影子也带几分仓皇。
“你信不信?”
那句话似乎又在耳畔响起,商仪淡色的唇抿了抿,极轻地说:“我信了,舟舟。”
桐酒失去耐性,手指轻轻一点,身前金色的符文像莲花般绽开,商仪绷紧全身,手心出汗,滑腻腻的,几乎要握不稳剑。不论她怎么出招,剑光落下金莲绽开,就像刺在一片水里,无处着力,只能看着桐酒一步一步接近江舟。
商仪身子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打斗许久,脸上那道伤口似裂的更开,鲜血淅淅沥沥滴下来,从眼角垂落,像是一滴滴血泪。她的周身漫出红色的血雾,血液似乎从每个毛孔都钻出来,身上的蓝衣很快就被染成鲜红。
很久之前,她跟着玄门师父学艺时,曾经在古书上看到一种禁术。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用到这一招。
寺庙的佛像开始剧烈震动,观音像身上出现蛛网一样密密的裂缝,像雪一样轰然崩裂,一地碎石尘灰。佛头在地上打几个滚,滚在她们之间,眼睛依然是漠然而慈悲地垂着
桐酒道:“你不要命了么?”
商仪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到近乎诡异。她嘴唇颤了颤,说不出话,一丝血从唇角漏下来。血雾裹挟着长剑穿去,金色的莲花瞬间凋谢,像水墨一样散开。
可没多久,复而又重新汇聚在一起。
不废江河穿透一朵又一朵的金莲,笔直贯穿桐酒的胸口。
桐酒左胸出现一个洞,剑上血雾腐蚀胸口的木头,那个洞越来越大,商仪甚至透过它看到了门外偃人死气沉沉的脸。
“呀,湿了。”它依旧重复抬手的动作,一次次拂过空气,僵硬地说,“呀,湿了。”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被雨濯洗过的月光格外清冷干净,泠泠洒落一地。
桐酒用仅有的三根手指握住不废江河,握紧的刹那,整条手臂快被血雾吞噬,腐蚀成一根黑色的木头,还能看出其上刀削斧凿的痕迹——
这是她本来的模样。
血红的雾气顺着手臂攀蜒而上,半边姣好的面容灼得紫黑,露出烧焦的紫沉木,秋水粼粼的明眸此刻变成一颗灵石,镶在黑色的焦木上。
咔滋。
不废江河忽然裂成无数片,商仪被迎面而来的气浪轰至墙角,眼里的红色渐渐褪去,呕出几口血,撑着墙壁的手渐渐失去力气,快要稳不住身形。
金色的莲花瞬间绽开,一朵又一朵,层层复叠叠。
整个小庙被照得通亮,桐酒站在金莲里,长袍无风自动,半面如神,半面如魔。
商仪低头,专注地看容颜祥和的少女,脸颊的血滴到江舟眼角,看上去,好像她也在跟着泣血一般。
商仪想替她揩去那点血,可一弯腰,身上的血就涌了出来,好像流不尽似的,蓝袍早就被浸透了,红得发黑。
桐酒一步一步踩着金莲走近,商仪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她弯下腰,烧得焦黑的手臂快要触上无知无觉的少女时,商仪忽然说了一句话。
桐酒停了下来。
商仪说:“执教,你这样做,就没有想过,如果楼倚桥真的活过来,会怎样的伤心呢?”
桐酒下意识回头望偃人。
“呀,湿了。”偃人抚摸着空气,一次又一次,用僵硬的语调重复着。
桐酒有些失神。
很多年前,无涯学宫的夫子还是执教的时候,曾经布置过一次课业,要以“桃源”二字,作一副图画。
学生们画的不一而同,不过大抵是山水、田园。
只有楼倚桥的画不同。她画了条缓缓流淌的大江,一座沉在夕阳里的坟茔,还有一个飘荡在天空的风筝。
夫子问她为何此为桃源。
楼倚桥道:“我想有朝一日收复河山,长河畔生起袅袅的炊烟,垂髫小儿在河边放着风筝,不必因战火离家失所,不必因苛政饥寒交迫。纵我今生不能见到,那将我埋在长河畔,十年之后百年之后,让我看看盛世的光景。”
“那就是我心中的桃源了。”
她甘愿一死,所求的,也不过是天空一只飘荡的风筝罢。
趁着桐酒失神的功夫,商仪默念咒术,方才打斗中悄悄布下的阵法开始运转,地面漫开金色的纹路。
阵法困住偃人一时半刻,她抱住江舟往外逃,至半山腰时,刚落过雨的泥土湿漉泥泞,一脚踩滑,与江舟齐齐滚落下去。
商仪甚至没有力气再起来,只能下意识抱紧江舟,把她护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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