颁玉一觉睡醒, 习惯良好, 睁眼,先给衔苍渡一口魂息。
衔苍慢慢张口,主动又讨了一口。
“哟”颁玉惊喜。
二人相视而笑, 颁玉赖在他怀中,并不起身。
她舒展四肢,忽略了身体上的小小不适, 在他的狐皮氅中偷偷摸索着他的尾巴。
衔苍自然不会让她那么快捉到, 用尾巴挑逗着她。
二人之间有雪缠丝相连,故而尾巴一动, 颁玉的脚腕就会微微一束, 提醒她动向。
正玩得高兴,小魔君的小龙脑袋从二人中间伸出来, 打了个哈欠, 泪水汪汪, 睡眼朦胧道“嗯”
大人们笑容凝固在脸上, 慢慢收敛好。
颁玉坐起身, 整理衣襟,拽出小魔君“你把鳞片玩凉了,就找我暖”
小魔君撒娇似的缠住她的手指,么么哒蹭她的脸。
得, 睡了一觉, 彻底认了娘。
颁玉无奈, 只好随他去, 让出自己嫌多余的胸前二两肉,供小魔君取暖栖身。
她拉起衔苍,看他慢吞吞整理长发,火红的狐皮氅半掩着。
颁玉说道“刚刚补魂魄时,魂魄似在冰火中浸泡着,满眼都是红的和白的,热的和冰的。”
衔苍缓缓抬起眼,微微转头来看她,睫毛一张一合,混着魔气和她那一缕神魂,真真让人神魂颠倒。
颁玉笑拈桃花,轻轻绕进他的发中“差朵花。”
衔苍怀念道“你好久没送我花了。”
龙喜这些东西,风花雪月,珍宝珠玉,世间一切美景美物,他都喜欢。
很久以前,就在琼华绑他千年,磨去他那反叛的妖欲后,又开始了“赔罪”。
或许,在上神看来,每日送她的龙一簇花,一捧珠玉,并不叫赔罪。
还好,衔苍并没有误会她的意思,也没有辜负她的意思。
那时,琼华虽未走上断情绝爱之道,却已有苗头。故而,她讲的东西,越来越灭欲清淡,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个时候,那些资质不差的仙徒们却无法阻止她、看到她的挣扎。她唯一的希望,就都在那条龙身上。
他还藏着一缕跳动的火,他理解她的选择,却也能看到她的痛苦。
琼华每日给他扔一袖花,或是一把漂亮的碎玉晶石,并非讨好,也并非哄龙。
她面无表情的把这些扔在睡醒的龙身上,却从不解释什么。
衔苍会仔细把那些东西做成衣饰戴在身上,或是戴在脑袋上,找到她,缓缓跪在她身边,抬起头让她看。
琼华会认真看着都,之后,慢慢对他笑一笑。
后来,她的笑就越来越轻微了,直到消失。
她不再睁眼,再然后,也没有花和那些六界寻来的小玩意。
衔苍开始代琼华处理六界要务,打点仙门上下。
琼华的情爱,是一点点消失的。
她也挣扎过,只是,痴迷此道仿佛是天地对神的诅咒,她逃不脱。
有了衔苍,她努力过,最终败给了大道。
从她送花“赔罪”妆点衔苍到她渐渐忘记每日的这点乐趣和色彩,总共有九千多年。
这些花花草草,这些她各处找的小玩意,累积成了坚固的城墙,一层层护着衔苍心底不灭的爱意。
他是懂她的。
这么想来,她真正下定决心迈上大道前,是有征兆的,衔苍也察觉到了。
那天,他从玄镜中看到人间的桃花盛开了,他飞身下界,剪了一支桃花,簪到了她发上。
只是,琼华那时并未睁眼,她一动未动,甚至衔苍认为,她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到来,于是他悻悻离去。
晚上忙完各界的事宜,再来看,神台空荡荡的,她和桃花都不见了。
他循着她留下的一缕神息,追寻到人间,看她倚在桃花树上,正看着漫天星辰,黑发散在身后,并无他剪的那截给她作簪的桃花枝。
“你来了。”琼华说,“也是时候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到凡人界,也是她最后一次感受人间烟火,和沾染着混沌因果的爱恋。
无人知晓那晚的一切,只有衔苍,他铭记了全部,在后来的日子里,反复回味。
什么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年不旱涝,全是妖们吹牛的。
神仙一夜,凡间数度春秋。
琼华斩了凡间通往仙界的天梯,十方结界,千里桃林。
他们从凡人界,一路飘上天梯,在那天梯上留下痕迹,又于云上翻腾。
他们在凡人界,堕进了蝶梦中,在漫长的梦境中,气息交缠。
琼华无限拉长无方梦境,不愿离去。
一场漫漫春`梦惊醒后,琼华就永远坐在神台之上,再也不会回应他所有的心思了。
结束前,琼华将花环轻轻戴在衔苍的发上,笑着说“带回你的洞府,铺床吧。”
从此以后,不必再留恋我。
“这天下人敬我爱我,却还不曾有人,敢真正爱上神。”
“我爱。”衔苍说,“就是剥去我的妖欲,我也爱,我妻。”
衔苍指着琼华“就像那些凡人一样琼华,我想你是我的妻子”
我一直想和你到凡人界,哪怕是历劫,我们经历几番人生,刻骨铭心爱一场。
琼华轻轻吻上他的眉心。
“不要哭,衔苍”
衔苍垂下眼。
“我不会。”
我不会,你的选择,我理解。
你也迫不得已,这是天地的规则,接下来,等待你的,是漫长的神衰与消亡,这并非你的错,而是我爱得太晚,从前的岁月不能陪你渡过。
那夜醒来,琼华如同雕像,坐在神台之上,眉目更加慈祥,却也更加陌生。
那是一种濒死的神,散发出的最后的辉煌与仁爱之光。
琼华说过,上古四神,只要踏上无情天道,就是踏上消亡之道。
至多万年。
这万年内,会有新神慢慢出世,接替神位,从此开辟新气象。
“到处都老了,四神时代该终结了。”琼华说过。
衔苍曾悄悄将她送的花环,放在了她手中,可她从未发觉,他每日以血浇灌,百年之后,还是枯萎了。
从那时起,衔苍学会平静接受。
只是她挑起的已禁锢万年的仙欲,却像业火一般,日日焚身勾魂。
衔苍从这种折磨中,品尝出了寂寥的苦涩。
想起往事,衔苍微微叹了口气,握住颁玉伸过来的手,轻轻落地。
“叹什么气”颁玉笑眯眯问道,“可是睡得不好”
衔苍摇摇头。
是他自己作死,有颁玉在怀,竟然勾起了陈年往事,惹得体内魔气再次肆虐起来。
可他又耻于说出口,总不能让颁玉知道,是他起了心思,勾的魔气作祟吧
何况,辞吾还在,他抹不开面子。
而且他还怕说出口来,颁玉用渡魂息来压,虽能压住,但过后,会烧的更盛。
衔苍目光别开,心虚游走,盯着雪堆看,说道“雪想玩雪。”
小魔君嗖的一下从颁玉的衣襟里伸出脑袋,大声道“好啊”
颁玉拨开他的头发丝,露出了衔苍那一双羞到粉红的耳朵。
“冷”
衔苍连连摆手,不自觉后退。
颁玉看得紧,他退后,她就补上,时刻不让他远离。
只是这样一来,她就离衔苍更近了。
衔苍似溺水般,呼吸急促起来。
颁玉不由分说,扳过他的脑袋,踮脚送去一吻。
小魔君抬头,仔细观摩。
“哦,还真是渡息。”他的毛发微微飘动,的确感觉到了温润又霸道的一缕魂息流动。
衔苍推开颁玉,捂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
小魔君紧张道“是不管用了吗”
颁玉愣了愣,手放在衔苍的额头上,末了,她神色诡异道“不是。”
她揪出小魔君,像扔雪球一样把他扔出去。
小魔君“”
颁玉大声道“自己玩去。”
等扔走孩子,颁玉抚着衔苍的背,轻声问道“你怎么了你在发抖,而且”
而且她的桃花告诉她,眼前的这个魔龙,寂寞得很,濒临发疯。
衔苍摇摇头,想逃开,又因雪缠丝在,不敢走太远。
颁玉追着他,死死保持住距离。
衔苍蹙着眉后退,跌在雪堆中,整个埋了进去。
睁开眼,见颁玉背着手,居高临下,歪着脑袋看着他,眼神探究。
她身旁桃花瓣飞速飘舞,还有些调皮的,像是调戏他,轻轻蹭他。
颁玉眼睛忽然一亮,惊了一瞬,看来是算到了答案。
她一把揉碎这些调皮的桃花,也像扔儿子一样把它们扔出去。
之后,她倾身,吻上呆龙的眉心。
“衔苍,委屈你了,等很久了吧。”
恍惚中,衔苍似是看到了那晚的琼华。
是他放肆,是他狂妄。
他爱琼华,他爱那天地唯一的神,不是敬,不是畏,就是爱。
夫妻之爱,男女之爱,超越求偶之欲,又永远剥不掉抛不开的欲。
衔苍伸出手去,抚摸着颁玉的脸庞。
“你离开后,我很寂寞。”
“我知道。”
“我的爱,无处安放。”
“我知道。”
“我又不舍得给别人,他们都不配,我只能折磨自己,一遍一遍。”
颁玉叹气“我知道。”
“我爱你。”衔苍猛地将颁玉拉近怀抱,在雪中打滚。
就如那年他从雪中跃出,扑倒他最爱的天地上神。
只是这次,他终于如愿以偿。
“我要你。”他吻去神息,在颁玉耳边轻轻吐气,“再一次,每一次。”
小魔君拽着衔苍的尾巴。
衔苍猛地一怔,愕然回头。
浑身的热火全被熄灭。
他差点忘了,他儿子,他俩还有孩子在。
把儿子扔出去,不等于没儿子了呀
好在衔苍这张脸,也看不出什么大破绽,仍然岿然不动,若无其事地将自己刚刚暴露在外,舒展出的尾巴收起,抱起颁玉,帮她抖落身上的雪沫,冲小魔君微微一笑。
笑的很好看,但小魔君总觉得这笑熟悉,像每次挨打前的笑。
小魔君退后数步,说“我我就看你们跌在雪中,像、像打架,怕你们起争执。”
他是真的怕,他以为两个人把自己支开,一言不合动手了。
衔苍“”
气到头发丝都在抖。
颁玉“哈哈孩子可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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