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光幕就像是一抹短暂的幻觉,眨眼间就已经消失,没有留下任何不寻常的痕迹。
谢桃后知后觉地伸手摸了一下左边的眼皮,刺痛的感觉袭来,她低眼在自己的手指尖发现了一点血迹。
心里还惦念着刚刚福妙兰对她说过的话,谢桃来不及想那么多,匆匆捡了地上沾了些水的手机,也不管手上或是膝盖上磨破的伤口,把自行车扶起来,然后就往栖镇车站的方向赶。
车站常是一个迎来送往,见惯生离的地方。
这里从来不缺的,就是来来去去的过客。
谢桃把自行车放在车站大门口,然后就往大厅里跑。
或许因为不是什么重要的放假日期,所以大厅里的人并不算多,所以谢桃只刚刚走进大厅,就看见了坐在那边椅子上的两抹人影。
身形高大的男人正伸手拍了拍身边那位看不清面容的女人的肩,似乎正低声安慰着什么。
谢桃认得他身上穿着的那件铁灰色的西装外套,就是今天郑文弘来见她时的穿着的那件。
他身边的女人是背对着谢桃的,此刻正偏头靠在郑文弘的肩上,一只手捂着脸,身形微颤,似乎是在哭。
谢桃藏在角落里,她的目光从看向那个女人时,就已经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了。
眼泪来的很快,谢桃都来不及伸手去擦,就直接顺着眼眶滑下了脸颊。
女人穿着一件暗蓝色的连衣裙,外面搭着一件大衣,脚上穿着一双高跟鞋,单从背影来看,就已经足够优雅温柔。
这跟谢桃记忆里的那个女人的模样,有点相去甚远。
但,好像她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因为爸爸,因为谢桃,或是因为曾经的那个家庭而失去的一切,似乎都已经被她慢慢地找了回来。
郑文弘似乎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男人。
是他把这个因为曾经的那个沉重的家庭而失去的所有自信心,失去的自我的女人给解救出来了。
作为一个心理医生,他了解了她所有的过去,知道了她过往所有好的,不好的事情,她早已是一个被岁月折磨得不那么好的女人,但他还是爱上了她。
于是作为她的丈夫,他包容了她的一切,也陪她承担了过往那些不太好的回忆,他正带着她,一点点的,找回她的自我。
谢桃只那么定定地看着那一抹暗蓝色的背影,就知道,或许曾经作为她的妈妈,作为谢正源妻子的那些年,她过得太辛苦,但作为郑文弘的妻子,她一定会很幸福。
谢桃还是想念曾经和爸爸妈妈一起在栖镇的所有时光,那个时候,她仿佛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而父母的离婚,就像是一道撕破这片天空下所有宁静平和的惊雷,一切摧毁,无可挽回。
谢桃的家,早在她艰难地做出选择,将手指指向母亲,而父亲转身离开,一去不返时,彻底崩塌了。
直到谢桃渐渐长大,她开始发现,大厦将倾,任你如何修补维持,该来的,总会来。
就算当时,爸爸妈妈因为她而选择继续这段婚姻,那么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的三个人,唯有她一个,是幸福的。
谢桃觉得,自己不能那么自私。
候车大厅里响起提示音,谢桃看着郑文弘一个人拿了所有的行李,扶着他身边的女人站起来,刚要往检票口那边走的时候,他一抬头,似乎是往谢桃这边看了过来。
谢桃的身体比脑子的反应速度还要快,直接躲到了旁边的墙壁后。
“怎么了?”苏玲华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过去,却并没有看见什么。
郑文弘收回目光,“没什么,走吧。”
苏玲华看了一眼大门那边,人来人往的都是一些陌生面孔,她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眼眶有些发红。
“玲华,你真的不去见见她吗?”郑文弘看她这样,就叹了一口气。
苏玲华摇头,像是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都咽了下去,最终,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走吧。”
身为一个母亲,苏玲华无比后悔自己以前给小小的谢桃的那些伤害,她甚至不敢回想自己人生中最灰暗的那两年里的一切。
她更不敢想起来当年她小小的女儿身上那些淤青乌紫的痕迹。
她不是一个好的母亲。
她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她也知道,她和女儿谢桃之间的那层隔阂,是一道经年难解的锁。
明明曾经,当那个小生命还在自己肚子里的时候,她曾发誓过,这辈子要好好爱她,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给她……可是,可是为什么到后来,却变成了那副模样?
苏玲华很想谢桃,从一年前的那个冬夜里开始,从她看见自己的女儿背着书包,穿着单薄的毛衣,头也不回地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心里就已经缺了一块大窟窿,那是这辈子无论用任何东西,都无法填满的。
她好想她的女儿啊。
但是,当苏玲华真要见到她的时候,她又怕了。
见到了,又该说些什么呢?
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说“对不起”,“我错了”?苏玲华记得曾经,还那么小的谢桃,在挨过打后,在被她抱在怀里,听着她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的时候,那么小,那么乖的谢桃还是会回抱着她。
人生是苦的,生活是苦的,可女儿,是甜的。
但曾经的苏玲华陷在泥沼里,只记得眼前的黑,却尝不到身边的甜。
她的心底仍然深爱着谢桃,却早已经找不到爱她的方法。
所有的伤害堆积起来,让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再面对那个曾经默默陪伴自己走过所有人生黑暗的女儿。
在被郑文弘牵着手往检票口走的时候,苏玲华忽然回想起来一年前的那个除夕夜里,在她伸手打了她的女儿后,她看见谢桃那双像极了她的杏眼里仿佛最后的光亮如窗外的烟火般瞬间陨灭消磨,她听见她说:
“妈妈,你找到你的家了,可我没有。”
那么轻轻的一句话,当时处在盛怒中的她并没有细想过,但如今每每回想起来,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深深地刺进了苏玲华的胸口,不见血,却痛得她浑身发颤。
刚过检票口,苏玲华就忍不住失声痛哭。
而站在大厅里,看着郑文弘和苏玲华经过检票口,渐渐身影不见的谢桃无视了所有偶尔停驻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些发干的嘴唇微张,却是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妈妈……
谢桃转身,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往候车大厅外走去。
夜幕渐深,被她放在车站大门外的自行车不见了,谢桃找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最后她只能自己走回去。
到福家蛋糕店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
福妙兰披着衣服从后头走出来,就看见谢桃一个人坐在柜台边的高凳子上发呆。
她身上的衣服沾了泥水,看起来脏兮兮的,裤子还沾了点血迹,看起来十分狼狈。
“桃桃,你这是怎么了?”福妙兰连忙走过去。
谢桃像是刚刚回过神似的,“骑自行车的时候摔了一下。”
她说完捂住脸,声音有点哽咽,“福姨……我把车弄丢了。”
谢桃向来性子软,是个很乖巧懂事的孩子,但福妙兰这一年来,可没见她哭过,这会儿一见她这样,就连忙拉了凳子坐在她面前,伸手拍拍她的肩,“哎哟桃桃不哭,车丢了就丢了,明儿福姨帮你找去,找不到福姨就给你买一辆!”
福妙兰站起来,转身在旁边的柜子里找出来一只小药箱,然后拿出里头的药和棉签来。
“哎哟,这眼睛这儿怎么也弄伤了?”福妙兰拉开她的手,这才看见她左边眼皮上的一道血痕。
福妙兰不提,谢桃都忘记了这件事。
说起来,她也不太清楚,自己的眼皮究竟是被什么东西划伤的。
“没事的福姨,已经不疼了。”谢桃吸吸鼻子,说。
但当福妙兰用棉签轻轻地在她的眼皮上涂药的时候,她还是被一阵又一阵的刺痛给弄得皱起了眉头。
福妙兰哼了一声,“这叫不疼?”
“没那么疼……”谢桃小声说。
福妙兰一一替她处理好了胳膊上,手背上,甚至是膝盖上的伤,又在她的眼皮上贴了个创可贴。
“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可不能留疤。”最后,福妙兰捏了捏她的脸颊。
谢桃忍不住弯起眼睛,对着福妙兰笑起来。
那模样有点傻傻的。
可福妙兰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却忽然有一阵一阵的酸涩涌上来。
谢桃的爸爸谢正源是栖镇人,福妙兰以前和谢正源也算认识,她和当时还是谢正源妻子的苏玲华也算是见过好些面。
是那种不太近,但也互相认识的关系。
谢正源和苏玲华离婚的事,福妙兰也算是知道。
两个成年人说分开,那不就分开了吗?
而在这件事里,最苦的,可不就是她眼前的这个女孩儿么?
“桃桃,今天,见着你妈妈了吗?”
福妙兰摸了摸她的头发,温柔地问。
谢桃不再笑了,垂下眼帘,抿着嘴唇,半晌才说,“见着了……”
“我看见她了。”她又说。
“没走到她面前去,跟她说两句话?”福妙兰问她。
谢桃却抬头,用那双漆黑却又染着灯火的光的眼瞳望着她,“我要和她说什么?”
福妙兰听见她说,“福姨,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
福妙兰盯着她眼前的这个女孩儿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桃桃,回去吧,回南市去。”
“福姨,我不回去。”谢桃摇头,说这话时,一如她面对郑文弘时的坚定。
这是一个心性倔强的孩子,福妙兰一直都知道。
所以只这一句,她就没有办法再劝下去了。
“今晚就别回你老房子那儿了,和花儿一起睡吧。”福妙兰拍了拍她的肩。
福花是福妙兰的女儿,八岁的时候发了高烧,因为福花父亲的疏忽,导致病情加重,就那么烧坏了脑子。
后来福妙兰毅然和福花的父亲离了婚,带着福花回到了栖镇。
今年的福花,已经十五岁了,却只有八岁的智商。
生活不易,总有心酸,福妙兰心里的苦,虽然从来没有表露出来,但谢桃也还是察觉得到。
“好,福姨。”谢桃抱住她的腰,像小猫似的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臂。
福妙兰笑起来,眼尾压出几条褶皱,“好了,快收拾收拾洗漱一下,可别毛手毛脚地碰到伤口了,知道了吗?”
“知道了。”谢桃小声应着。
等到谢桃洗漱完,动作极轻地进了福花的房间,看见躺在床上的福花睡得正香,她就打算把脏兮兮的外套脱下来。
她把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时,才记起来今天手机掉到水洼里了。
她连忙点了点屏幕,见没有什么问题才放下了心。
躺在床上,谢桃睁着眼睛,想起周辛月,她心里总有点不大安宁。
周辛月是她在南市认识的,唯一的一个好朋友。
这一年多来,她们从来没有断了联系。
但从一个月前开始,她发给周辛月的消息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翻了个身,谢桃拿出枕头底下的手机,按亮屏幕,本来是想点开微信看看周辛月有没有给她发消息,却意外地在微信的第一栏看到一个陌生的微信。
头像是空白的,连名字也是。
谢桃点开对话框,发现消息记录里竟然有她发过去的一堆乱码。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谢桃有点疑惑,她什么时候加了个陌生人,还发了一堆乱码过去?
她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她骑车摔倒的时候,手机掉进了水洼里,因为她赶着去车站,所以就匆忙捡起来用手擦拭了几下,然后塞进了外套口袋里。
难道……是她那时候乱按到了微信,然后加了个陌生人,还给人发了一堆乱码过去??
谢桃想不明白。
她并不知道,与此同时,在另一个时空的某间古色古香的屋子里,一位身穿暗红锦袍,身形修长的年轻公子,正端坐在书案前,那双生而多情却又偏偏无情的桃花眼正定定地望着书案上铺展开的那张洒金信纸,神情晦暗。
信纸上别无其它,只有一团令人费解的神秘墨迹:@#¥……%##&%
他眉峰微拢,那双琥珀般的眼瞳又看向那个压着信纸的,看似只是普通的黄铜质地的一个圆形物件。
约莫只比普通的圆形玉佩大两倍,物件的正反面都被打磨得光华可鉴,除此之外,就再无半分特别。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纱窗外便有一抹人影,“大人,邵安河死了。”
门内的年轻公子抬首时,那双眼睛里不见任何波澜,深沉得如同是不见星月的永夜,不带任何温度。
他一开口,嗓音清冽,如水清泠。
“明日启程回郢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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