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雷司令

    没有。他并没有想起来。

    陆潜只知道, 醒来之后,他还从未这样剧烈地跟她吵过架。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刺激唤醒了他大脑记忆中的某一部分。

    有些东西就这么冲口而出,大脑甚至还没有意识到。

    但也仅仅就是这么一点点而已,其他的,仍然混沌一片。

    六七岁的时候,小舒眉很喜欢跟父母到姓陆的人家去玩。

    那家人住在很大很高的房子里,门前都有台阶,雕花大门被葱葱茏茏的植物掩去棱角,拉开时发出金属和地面摩擦的咔哒声。

    她喜欢那个声音。

    当时那个年代, 大多数人家都还没有天天吃水果的习惯, 北方冬天的蔬菜都变得有些奢侈。

    可是陆家的茶几上永远摆着水果, 一年四季不重样,端上餐桌的白菜里都用鸡汤和海米勾了芡。

    好好吃啊

    更不用提她最喜欢的秋千,地毯, 糖果和饼干。

    糖果上的外国字她全都看不懂。陆伯伯说那些有的是英文,有的是日文, 她不懂没关系,以后长大学了外语就能看懂了。

    走的时候, 她口袋里都会被零食装满。有时太满了在车上就掉出来两颗糖,她还要心疼好久。

    贪心如她,后来每次去陆家做客都要换上口袋最多的衣服和裤子。

    陆家的小哥哥比她大几岁, 明眸皓齿, 长得比女孩子还好看, 可惜眼睛长在头顶上,从不正眼瞧人。

    她觉得一定是因为她装走了太多他家的糖果和饼干,害他没得吃了,他才不欢迎他们一家。

    陆伯母常常出差在外,回来总带着洋气的礼物,给她的有时是一条小裙子,有时是一盒巧克力,盒子上印着米老鼠和小飞象。

    她曾经特别羡慕陆家的小哥哥,房间里说不定堆着一百盒巧克力,还有数不清的衣服、鞋子和玩具。

    后来再长大一些,爸爸渐渐不怎么回家了,陆家伯母还是忙得不着家,她去陆家的机会也少了。

    偶尔会听说陆家小哥哥又考了第一名,画画又拿了奖。

    她也想过要学画画,那些颜料、画板、削得长长短短的铅笔,看起来就很酷。

    她跟妈妈说了,妈妈就悄悄擦眼泪。

    文化宫的老师说学画可能要很多钱,他们家拿不出来。

    家里吃肉的日子明显少了,她很久没穿过新衣服了,爸爸只在她要交学费的时候才回家,回来就跟妈妈吵架。

    稍微抱一抱她,叮嘱她好好念书,就头也不回地又走掉。

    妈妈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让她去陆家跟陆潜小哥哥学画画,陆伯伯也同意了。

    何止是同意简直把她也当做自家的孩子般看待。

    “小潜没有兄弟姐妹,太孤单了,你们一起做个伴儿。”

    “我不要伴儿。”小哥哥一口拒绝。

    教画的老师来了,他不让舒眉进房间一起上课,好心的老师把她拉进去,他用的铅笔和画板又不肯分享给她。

    有什么了不起,反正她本来就是为了他家的糖果点心来的,只要零食管够,她就在旁边干瞪眼也没关系。

    但陆伯伯不会让她干瞪眼,做主买了新的画板和颜料给她。她立马画了个特别丑的鬼脸,在脑门上写陆潜两个字,在画画课上立起来给小哥哥看,把他气得够呛。

    她很快发现自己在艺术上并没有什么天分,在纸上乱涂乱画的冲动总是胜过按照老师的要求素描、调色和写生,大多数时候看陆潜画画的时间比她自己画的时间还要长。

    家里暖气费也交不起了。为了写字的时候不挨冻,她开始在陆潜的房间里做作业,不会的题目就问他。

    问一次,帮他洗一次画笔。

    后来他的画笔都是她洗的,有一回洗的太认真,把他表面干涸的调色盘也给洗了,殊不知他是故意留着,还要挑开来用的。

    他那幅画还没画完呢,调好的色就那么没了。

    他气得满屋子追着她跑,女孩子叽哩哇啦的乱叫几乎要把屋顶都给掀了,总感觉被逮住肯定就要挨揍。

    脚底绊到东西,两人一起摔跤,将他待完成的画作推倒在地,顺带打碎了他妈妈从国外带回来的精美笔架。

    她愣了几秒钟,吓得放声大哭。

    妈妈早就跟她说过,陆家的东西都很贵,弄坏了倾家荡产都赔不起。

    她要倾家荡产了,攒下的糖果又要全部还给陆潜了。

    “喂,你别哭了是摔到哪里了吗很疼吗”陆潜扶她起来,揉了揉她膝盖,“我看看磕破皮了没有。”

    少年的手温凉,干净,发现她只是膝头碰青了一块,松了口气似的,还去冰箱拿了雪糕来给她。

    两人坐在窗下一起舔着雪糕,她问他“打碎的笔架怎么办啊”

    “没关系,我妈根本不记得买了些什么东西回来,少了她也不知道,她那么久才回来一次。”

    “那画呢,画也弄脏了。”

    “再画就行了,反正那幅我也画得烦了。”

    而且左画右画也不满意,不如干脆重来。

    舒眉把那幅画拖到面前来“那这个给我用用,你不介意吧”

    她早就想在他的大作上乱涂啦

    她挤了颜料出来,调了满满一盘,旁边又伸过来一支画笔,陆潜的眼睛依然长在头顶“哼,我也早就想乱画一气了。”

    嘻嘻哈哈,乱涂乱画,他们差一点以为那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妈妈来接她,会跟陆伯伯说几句话,有时候还带着抄来的方子,说是对他的病好。

    “没关系的,医生说只要不复发就算治愈,我最近胃口也好了些。”

    “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一点啊”

    于是她们带着熬得绵软香滑的粥过来,妈妈甚至会手把手教陆潜“好孩子,你爸爸的胃切掉了一部分,吃的东西要容易消化些。你自己学着做吃的,家政阿姨不在的时候,你就可以照顾他。”

    他们家做生意五湖四海到处跑,家里其实很难找到合用的家政,一直跟随的只有那时还在给陆凯风开车的老姚。

    陆潜学什么都很快,熬粥、煎蛋、炒点简单的家常菜都已经难不倒他。

    他还烧过菜给他妈妈吃,没想到招来一顿骂。

    君子远庖厨,出这么多钱让你上最好的学校,将来整个公司都要交给你的,每天浪费时间画画就算了,好的不学,还学起烧饭做菜来了

    陆家伯母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不久,听说陆潜要转学到上海,全家人的重心今后都要转移到那边去了。

    舒眉跟着妈妈来送送他们。

    陆伯伯照例抓一把糖给她,让陆潜带她出去玩,那天没有画画课。

    她把糖分一颗给陆潜,两人沉默地沿着院子里的花坛边边走了一圈又一圈,消磨掉嘴里含着的最后一点甜。

    天空开始落雨,他带着她跑回来,却在窗户下不期然撞见拥吻在一起的男女。

    男的是陆凯风,女的是她妈妈徐庆珠。

    这个吻激烈而短暂,事后舒眉偶尔想起,总是疑心是否自己眼花看错了。

    可见证的人又不止她一个。

    是她妈妈推开了陆潜的爸爸,带着哭腔说“我们不能这样”

    又悔,又痛。

    舒眉想要跳起来大喊妈妈的时候,被陆潜捂住了嘴。

    他的手是冰凉的,身体微微发抖,按着她的脑袋,跟他一起藏在窗户下面。

    父母们没有发现他们,一直絮絮说着自己的事。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林家的酒厂和牧场她们孤儿寡母撑不下去了,希望能卖个好一点的价钱出手。

    陆凯风答应买下来,而且价相当优厚。

    自从确诊胃癌之后,他就没怎么管过生意上的事,全都由妻子曲芝华做主,这个决策虽然例外,但夫妇俩也达成了一致。

    很快,陆家举家迁往上海。

    五年后,陆凯风癌症复发病逝。

    舒眉再也没见过他。她相信母亲也一样,因为从那之后,妈妈都没有离开过家乡,陆家人也再没回来过。

    不再有人跟她给糖,她也差不多完全忘记了那种可以消磨一整天的甜味。

    记住的只有那个少年冰凉的手和簌簌发抖时落下的泪。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哭。

    但大概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她也下了决心,要把自己家的酒厂给夺回来。

    徐庆珠敲门进入房间,林舒眉正望着窗外出神,不知已经这样坐了多久。

    她把手里端的冰糖炖雪梨放在桌上,轻声道“我看你中午饭都没怎么好好吃,心不在焉的,问了陆潜,才知道早上又跟你爸闹不愉快了。我看你最近肝火旺得很,快,把这碗汤喝了,去去火。”

    舒眉低头看了看那只白瓷汤碗,微黄透亮的汤汁上飘着几粒枸杞,满是冰糖的香气。

    平时她挺爱吃甜食的,今天是真没什么胃口。

    勺子略微舀了两勺就放下,问道“妈,你当年,为什么会跟爸爸结婚”

    徐庆珠怔了怔“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听你说过,所以想知道。”

    懂事以后,会问这种问题的时候,林超群早就已经不回家了。父亲这个字眼成为母女之间尽可能不提的一个禁忌。

    禁忌现在不再是禁忌,却成为她心里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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