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下课以后,有人彬彬有礼地敲了敲云飞镜身边的窗。
盛华的教室布置得窗明几净。为了更好的采光,学校走廊统一修了落地窗,一条走廊里,通常只有一排教室,教室靠走廊的方向一共开了八面窗户,每面窗户都低到人的腰间。
云飞镜就在靠走廊方向的窗户旁边坐着。
这个地方光线很好,只是自从得罪了宋娇娇以后,经常有人飞快路过,拉开窗户往她身上扔点什么东西。
云飞镜索性把窗户锁了。
听到身边的敲窗声,她还以为是那些找麻烦的人例行打扰。只是今天的敲窗声实在太有礼貌了,轻又克制,不免让人好奇。
云飞镜抬头,发现是罗泓站在窗外。
他身上带着一丝寒凉的水气,像是刚刚用最大水流冲洗过自己的手和脸。他英俊内敛的面孔上贴着一块ok绷,破坏了一直以来的严肃气质。
云飞镜的目光在他嘴角的ok绷上停了停,罗泓有点不自然地偏过头去,低声说:“抱歉,让你看到这个样子。”
“没事吧?”云飞镜关心地问到。
“没有。”罗泓飞快地一口咬定,“不小心刮到了……对了,这些给你。”
他把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伸到云飞镜的面前,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里握着一沓教材。
生物书,语文书,英语书……昨天被他收拾书包时落在学校,以至于被人毁坏的那些课本,罗泓一古脑地给云飞镜补上了。
现在各种塑料书封都方便的很,不怕水还耐脏。然而男孩子的书却都包着一色的纸质书皮。牛皮纸,上面用钢笔写了他的姓名,字迹很清爽。
虽然罗泓没有说,可是云飞镜莫名觉得,这些书皮应该是他自己包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气质,似乎就很适合这样的事情……不言不语地守护一个人、不声不响地陪伴着一段旧时光、以及干脆利落地裁出颜色古旧的牛皮纸,有板有眼地把书皮包上。
“没事,谢谢你了,我今天带了备用课本。”
云飞镜弯起眼睛冲他笑了笑,主动打开抽屉给他看:“是全的哦,我都记得带。”
她轻松微笑的样子,真得好甜。
那双鹿儿一样的眼睛稍稍一弯就成了月牙,是世上最清澈的一泓潭水,要让人心甘情愿地溺死在里面。
罗泓慌乱地把目光移开。他左手垂下,脸色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之后,他轻声问云飞镜:“这种事不止发生第一次了,是吗?”
不然,她怎么会这么笃定地带着备用课本呢?
云飞镜本来想说两句打岔的话随便带过去,比如说“我未卜先知”,“我多长个心眼儿预备一下而已”。
然而看着罗泓认真而有点痛心的目光,她下意识地说了真话:“只有一次,那次被丢掉的是不重要的课本。”
“我知道了。”罗泓点了点头,他又重复了一遍,郑重地仿佛在许下什么关乎生命的诺言,“我知道了。”
“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了,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罗泓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我今天中午会帮你带水上来,下午会给你带化学卷子,晚上替你拎书包到校门口……我今天会来四次。明天会来四次,后天也会来四次。”
他很少说这么一长串话,而且这话的语气里竟然带着不容忽视的警告之意,也太奇怪了。
云飞镜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瞧见班里十多个人讪讪地收回投向窗口的目光。
她嗤笑了一声。
“那我就先走了。”罗泓冲着云飞镜微微地垂下头,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斯文模样。
他轻手轻脚地替云飞镜重新掩好窗户,那郑重其事的表情,又让云飞镜想起昨天黄昏时夕阳下的绅士。
隔着一扇窗户,罗泓最后以眼神向云飞镜示意。
他转身离开时特意把右手掩在身前。就在现在,他右手五指的关节上贴满了十字交叉的创可贴,有几枚底下还隐隐地洇出浓艳的血色,可他一眼也没让云飞镜看见。
罗泓的右手无意识地伸张了一下,又重新握成拳头。
他揍陆纵的时候揍得太狠,连关节皮肉都蹭破了。
——他真该打得再狠点。
————————
中午吃饭的时候,云飞镜在学校食堂听到了一则流言。
盛华招她的时候,就给她免了伙食费。每月月初校方会打两千块钱在她饭卡里,吃不了就划回学校账户。这笔钱如果不吃就浪费了。
所以云飞镜每天中午通常会打两个肉菜。这样就算每晚吃面条,营养也是够的。
关于食堂里听到的消息,倒不是云飞镜想主动听。
只是隔壁桌的女生说话声音太大了点,而且四面八方谈论的好像都是同一件事。
左边饭桌上的女生说,陆纵今天又在他们自己班级里发疯,好像一口气把四个人都给打了。
右边桌子上的男生嗓门儿更大,他说我靠陆纵今天好狠啊,按着人后脑勺,硬生生把人脑壳往地上拍,简直像是拍西瓜一样,一块西瓜拍秃了换下一块,那四个男生怕不是要住院了。
走出食堂时,云飞镜还听一对过路的女生谈起这事。
她们说陆纵把人给打进医院了,现在那四个在手术室,陆纵在教导主任办公室。这回的事闹太大了,问四班人究竟因为什么,他们也都不敢说。
然后等到下午的自习课,云飞镜的同桌主动地推给了她一张字条。
要知道,从一个月前陆纵闯进教室来把她打了之后,她的同桌怕被牵连,从此就再没跟她说过话。
云飞镜有点诧异地看了对方一眼,用指甲捏着,把那张字条缓缓拆了。
字条上只写了一个问题。
“陆纵和你是什么关系啊?”
云飞镜扬起眉毛看着他。
可能是发现云飞镜的表情不太客气,同桌连忙又写了一张纸条推过来。
“他今天把全校警告了遍,放话出来说以后谁要是再惹你,他就搞死谁。”
“他还说你是他救命恩人呢——你真是他救命恩人吗?”
云飞镜没理自己的同桌,她面无表情地把那些字条都揉成一团塞进课桌里。
麻烦。云飞镜想着:以陆纵的作风和智力,恐怕很快自己就又得看见这个人了。
她的预感是对的。自习课才结束,陆纵就又出现在了云飞镜的班级门口。
他敲了敲云飞镜同桌的书桌,同桌抬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立刻屁滚尿流地给他让开了地方。
教室门口原本要去上厕所的同学也不去了,几十双眼睛盯住了云飞镜的方向,好像要看看今天会不会变成一个月前那场暴力的重演。
云飞镜低头做题,头都不抬一下。
陆纵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我……我听说你的书被撕了。你还好吗?”
云飞镜正算着一个化学式的配平,连笔都不放下,看也不看地从书桌里抽.出一本教材拍在桌子上:“我带了备用。”
“啊。这样啊。”陆纵讪讪地搭了一句话,过了一小会儿,他又小声问云飞镜,“那你伤口还疼吗?”
云飞镜终于在百忙之中抬起头来,赠给他无比嘲讽的一眼。
“有劳问候,承蒙关照。多亏了你,让我想起我昨天是因为什么事跳的楼,现在更疼了。”
在听到“跳楼”两个字后,陆纵的表情瞬间扭曲了一下。
陆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地说:“对不起……”
即便他声音这么轻,依旧难免被附近的人听到。
大家没想到疯狗一样的陆纵居然还会有低头道歉的一天,脸上的表情顿时都变得很好看。
云飞镜笑了一下,眼中却殊无笑意。
“我警告他们了,以后不许他们再欺负你。”陆纵咽了一口口水,又说道,“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你是……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云飞镜啪地一声把笔帽合上。
“你看,你从来都不知道问题究竟发生在哪儿。”云飞镜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和陆纵说话。
“假如今天坐在这里的不是我,是另一个女孩,没救过你的女孩,她也活该被打成脑震荡,活该被你逼到跳楼吗?”
陆纵下意识说:“她们不会敢跳的……”
刚刚说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不其然,云飞镜的目光转为讥诮,她真想把这人的脑子剖开,让他自己感受一下那是句什么混账话。
“对,所以她们就应该被你打死,都是命里自带的,怨不得人。”
“如果没有人提醒,你还是不会想到,你闯进教室打了我之后,你们班的同学会对我做出什么,学校里其他同学会对我做出什么。”
“因为无论你表现得多么歉疚,实际上,我就是跟你没有关系。你不需要在我的角度思考问题,你也不需要收拾你自己做下的烂摊子。”
云飞镜冷冷地看着陆纵,她的眼神并不锋利,可落在陆纵的皮肤上时,却让他感觉如同刀割。
“现在,你对我道歉了,你对你的行为提出补救了——可时至今日,我已经不需要了。”
“你的忏悔和你的保护一样,全都迟来了一步。”
云飞镜转过头去,目光下意识地停留在身侧的窗台。
曾经有一摞包着素色书皮的书,被轻轻地架在窗框上,那动作温柔地甚至不会惊动蝴蝶。
“收拾好你的所有道歉和弥补,从我眼前消失吧。”云飞镜说,“我现在唯一的需要,就是再不用看见你。”
陆纵呆呆地看着云飞镜,他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难以自抑地颤抖着。
悔恨和歉疚如流水一样从他的眼神里流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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