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沅到时, 那士兵正靠在床头小口小口喝水。见她进来, 周围将士纷纷行礼,他也挣扎着要下床,却被一旁军医一把按了回去。
“别动,待会儿伤口又出血了!”
他有些羞赧地笑笑,还是尽可能侧身,一脸感激地向唐沅郑重行了一礼:“多谢大人慷慨搭救,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还请受我一拜!”
唐沅微微颔首,算是受了这个礼,又问一旁的军医:“他身体如何了?”
“已无大碍, 多加调理休养便可。”
唐沅点点头,走到床边坐下, 这才对那士兵道:“跟我说说吧, 你是何人,那个孩子又是什么来历?”
那士兵一愣,眼里漫上一阵悲怆, 堂堂七尺男儿, 竟险些落下泪来。
他把头撇向一边,闭上眼缓了好一阵情绪, 这才重新看向唐沅,嗓音沙哑地缓声道:“小人名叫周策,原是凤安守将叶绍安叶将军麾下的一名小兵。至于那个孩子的身份,想必大人也早有猜测。
“她便是叶将军和夫人膝下唯一的幼女, 叶青青。”
在周策的叙述中,众人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在凤安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一个多月前,柔然三十万大军兵临凤安城下,彼时凤安守兵不足十万,这里面还包括了大量早已到了退伍年龄的老兵和今年新入编的、还没来得及接受正式训练的新兵。
柔然人来势汹汹,仗着兵多将整个凤安围得滴水不漏,其主将哈赤日日派人在城门前叫阵辱骂,将整个中原从皇室到下臣都贬得一无是处。
“叶将军知道哈赤是在用激将法逼他出战,并不理会,一边朝外递消息求救一边整合军队加强城防。
“我们的消息最开始是往辰阳送的,辰阳和凤安相邻,援军本也该是来得最快的。可万万没想到,我们递出去的消息就像石沉大海了一般,从头到尾整整一个月,没有丝毫回响。”
“凤安久久闭城不出,那哈赤等的不耐烦了,就、就……”
言及此,周策双眼因为充血变得猩红。额角青筋暴起,颤抖着声音道:“……就开始杀人。”
杀的正是凤安城外的中原百姓。
第一批葬身柔然屠刀下的,是凤安城不远处山脚下一整个小村的村民。
某一天晚上,山脚下突然燃起了冲天的大火,赤红的火光直把凤安城都映得亮晃晃的。
彼时叶绍安和几个将领站在凤安城中最高的地方,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那哔剥火焰掩埋下村民们的声声惨叫。
哈赤没有杀光所有人,还下令留下了几个女人和孩子。第二天,他让人把那几个女人孩子带到城门前,当着叶绍安的面把他们一个个
开膛破肚。
“那个孩子才六七岁,他才六七岁啊……肚子被深深捅了好几刀,肠子都露在外头,被大刀串着挑起来,哭都没有力气哭了,小声地叫疼……
“我那个时候就站在城楼上,看着他慢慢断了气。然后是第二个孩子,第三个……”
周策说不下去了,抱着自己的脑袋把头深深埋下去,整个人不住地战栗起来,腹部的伤口因为用力崩出了鲜血。
哈赤一天杀一批人,把四周零散的住民都杀光了。没人可杀后,他就派人在官道上守着,不拘来的是男女老少,一抓到中原人就拉到城门口来,让凤安一众守将看着他们活生生被折磨至死。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哈赤却偏偏要给他们最深重的痛苦,让他们在无际的绝望中死去。
他杀了这么多条人命,只是为了换叶绍安出城应战而已。
“那时大家都还在期待援军到来。所有人都以为只要挺过那几天,等辰阳收到消息后派兵过来支援便好了。大家都知道叶将军他心里憋着一口气,都在劝他莫要中了那哈赤的奸计,可叶将军却说……”
“若是连我中原的子民都护不住,那我叶绍安从军这么些年,保的是什么家,卫的又是哪门子国?!”
叶绍安一拳狠狠砸向墙壁,说完便赤红着双眼提上宝剑,不顾众人劝阻转身出了门。
他深知以凤安的兵力,若是正面应战,对上柔然三十万大军只有必死无疑。
他没有理会哈赤的日日叫嚣,也没有动凤安守军的一兵一卒,只回府清点了自己的亲卫,带着数百个武功高强的心腹趁着夜色悄悄下了城门。
他自恃武功高强,计划潜入柔然的军营,直接取那哈赤的项上人头。
周策闭上了眼:“可我们都没想到,凤安守军将领里竟出了叛徒。那叛徒把将军要夜袭的消息传给哈赤,哈赤于是早早设好了局,就等着请君入瓮。”
“将军……将军他是被万箭穿心射死的。”
唐沅身后的副将忍不住道:“可我们在中原得到的消息上说,叶绍安将军是城破后畏罪自刎的。”
“畏罪自刎?”
周策一愣,随即大笑出声,笑得满脸是泪,双目怆然:“哈哈,畏罪自刎?”
他眼球充血,像一匹濒临暴走的野兽:“将军和夫人都死了,为了保住凤安死的!他们不曾对不起凤安,更不曾对不起皇室,畏的又是哪门子罪?
“这些年来,中原各方忙着明争暗斗,谁来管过凤安,管过这些边城百姓?北境守军的军饷年年被克扣,这数十万边军中,有多少人还吃不饱穿不暖,朝廷可曾过问过吗?!”
“没有武器,没有马,没有足够的粮草物资,现在凤安一朝失守,却把罪责都推到将军头上,他们凭什么?!”
周策瞪大了眼死死盯着前方,声声诘问,句句泣血。
帐里一众将士都沉默下来。
“大人,您知道夫人是怎么死的吗?”
周策抬头问唐沅,嘴里在问她,眼神却丝毫没有聚焦,沉浸在回忆里自问自答。
“我们被困了二十多天,城里没粮食了,队伍里甚至开始杀战马,可是援军还是没来。这么多将士百姓,这么多张嘴,再等下去只能是个死。将军不在了,夫人就把小小姐交给下人,自己披上战袍带我们出城应敌。”
“我们守了十天。”
“整整十天啊……”
“没有人来帮我们……夫人和弟兄们都战死了,可凤安还是没守住。”
他喃喃着不断重复:“还是没守住……”
他揪着自己的头发无力地垂下了脑袋。
六军将士皆死尽,战马空鞍归故营。
光是他话中的这只言片语,已足够让人想到那境况的惨烈。周策说到这儿,已经像是失了魂一般,表情痛苦又茫然。
周围的将士们见此,都撇过头去不忍再看。营帐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一般,每个人心头都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
对于远在中原腹地的那些人来说,凤安城那些死在柔然屠刀下的将士百姓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或者是一串没有多少意义的数字。可只有当真正身处其中时,才会无比清楚地感知到,那些数字背后都是人。
是娘生爹养的、有血有肉的人。
是谁的父母,谁的子女,谁的妻子或者丈夫。
是共同生活在脚下这片土地的子民,是他们所有人的同胞。
“城破前夕,我和一队弟兄带着小小姐拼死逃了出来。为了掩护我们,其他弟兄都死了,只有我带着小小姐一路逃到了这里。”
“凤安数万守军,到头来竟只有我活了下来……”
“只有我活了下来。”
周策说到这里,整个人似乎陷入到了一种极度自厌的情绪中去,像是被回忆魇住,眼神茫然而没有丝毫焦距,嘴唇一片灰白。
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唐沅神色一肃,赶紧示意军医为他诊治。军医领命上前,不曾想他竟一味沉浸在回忆中,把军医当成了柔然人,眼神中射出一道凶光,一把掐住了军医的脖子。
军医一张脸涨得青紫,窒息得喘不过气来。眼见事态不对,唐沅当即上前干脆利落地一手刀劈在周策脖颈处,把他劈晕了过去。
军医感觉自己几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后还心有余悸。他打眼一瞧,却见周策身上的伤口已经崩开了,不断往外渗血,也顾不得害怕,立刻上前为他重新上药包扎。
营帐里顿时又忙成一片。
唐沅在旁边看了半晌,眼见没什么大碍了,才静静地退了出去。
秋风萧瑟。
她站在帐外望着北边凤安的方向,长久默然。
……
大军已经休整了一夜,也需得速速行军了。周策有伤在身,不便随行,唐沅便安排了一队人马,护着他和叶青青留在附近等后方大部队的到来。
周策在关尺素战死、凤安城破前夕便带着叶青青逃了出来,一路上东躲西藏,竟还不知道凤安失守后柔然人屠城三夜的消息。唐沅也吩咐周围人暂时瞒着他,安顿好他二人后便带着先锋部队一路急行军到了凤安百里开外,在一个山坳上重新安营扎寨下来。
这山坳位置隐蔽,刚好处在凤安、辰阳两城的中界线上,用作整军之处再妙不过。
按照周策提供的信息,叶绍安在柔然来犯的第一时间就给辰阳传过消息。两地距离如此之近,可直到凤安城破,辰阳依然没有丝毫回音。
最大的两种可能,要么,凤安的求救消息被柔然中途截了下来;要么,辰阳城内出了什么变故,自身难保,根本没有余力去支援凤安。
不管怎么样,这边城的情况一切未知,在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前,他们决不能贸然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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