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夫人阴沉着脸在屋里发脾气:“你瞧瞧她这是摆架子给谁看呢?丈夫好不容易归家, 她这个做妻子的难道不该去立马接人?这三从四德,妻以夫为天,她这样是想反了天不成?戚家都是怎么教女儿的?”
老实说, 戚笑敢这个儿媳温婉柔顺, 又不争不抢, 最是好性子, 乖乖巧巧的样子是十分招长辈喜欢的。但或许婆媳间就是天生的仇人, 反正韦夫人怎么也对她喜欢不起来, 不过是以往戚笑敢一直忍让着,她找不到由头发作罢了。
可她不知最近抽了什么疯, 脾气变硬了不少,还屡屡违抗她这个婆婆的命令,光是请安侍奉这一项便已快一个月没见到人,简直是岂有此理,要反了天了!
等珺之回来,她得让儿子好好教训教训她不可。怎么, 她还当自己是戚家大小姐, 还得她这个婆婆去侍候她呢?
韦家当家人韦寒江也不大高兴,但到底更看不上妻子忙不迭跳脚的样子,斥道:“行了, 你说着笑敢,又扯到戚家干什么,那戚恕是好相与的吗?还不快把东西收拾好,赶紧出发去接珺之?这时候你耍什么婆母威风!”
被丈夫当着这么多下人训斥, 韦夫人顿时觉得面上无光,当即不吭声了。又在心里狠狠骂了儿媳几句,指挥众人拿上东西,浩浩荡荡地出了家门。
火车站离韦府很有些距离,再加上这个时候的火车还不怎么准时,晚上个半天都是常态,他们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唐沅舒舒服服地躺到了日上三竿,起来吃过早饭,又让绿绮给自己画了个精致妥帖的妆,这才施施然往前厅去了。
她可是知道,韦珺之今天把沈月瑶也一并带回来了,两人忙不迭地要在自己这个元配面前摆明立场、通知她离婚呢,她可不得亲自到现场去给这两位名角儿捧捧场?
给韦珺之的洗尘宴是韦夫人早就准备好的,这会儿府里的下人也不得清闲,都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唐沅一个人坐在前厅的雕花椅上品茶,绿绮沉默地侍立在她身后,垂下去的眼皮遮住了一切情绪。
韦寒江夫妻天微亮就出的门,等真正把人接回来却已是下午两点。唐沅等得有些不耐烦,便叫人先上了点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透过大敞的门窗,看外面明媚的春景。
韦珺之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一个貌美倾城的女子姿态闲适地倚在雕花椅上,手里拈着一块精致的点心慢慢吃着。她着一身旧式袄裙,头发低低地挽了个妇人髻,微垂了眉眼,琼鼻挺翘,肤如凝脂,纤细如嫩葱的手指微翘,被手腕上露出来的水绿色镯子衬得如上等美玉,赏心悦目极了。
韦珺之一时竟看得痴了,眼睛眨也不眨,直到身旁的沈月瑶一个手肘撞过去,他才猛然回过神,一回头就对上了女友怒气冲冲的眼神。
完了,这下月瑶非跟他没完不可!
韦夫人走在他俩身后,清楚地看到了他们之间的互动。她撇撇嘴,心里对这位沈家小姐很是不屑。
勾搭男人无媒苟合也就罢了,她这都还没进门呢,就敢动手动脚管起男人了?她算哪根葱哪颗蒜,要不是看在珺之和沈大帅的面子上,她连这家门都不会让她进!
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韦夫人看看沈月瑶,眼招子一转,一扫早晨出门时对儿媳的不满,亲亲热热地喊她:“笑敢,珺之回来啦,你还不快过来?”
韦夫人这话着实让韦珺之和沈月瑶二人惊在了原地。
这竟是戚笑敢?!
我/他的元配夫人?!
沈月瑶看着眼前的女子咬了咬唇。
珺之不是说他的妻子是个刻板无趣的旧式女子吗?不是说他们是父母之命,他根本不愿同她结婚吗?可眼下这个女子,这个女子……
这等容貌,又是这身气度风韵,哪里跟“刻板无趣”能沾边了??
唐沅咽下那块点心,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走到韦珺之面前,似笑非笑地唤了一声:“珺之?”
韦珺之看着眼前一颦一笑都是风景的女子,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本就生得美,抬眼看人时更甚。面前这双眼内勾外翘,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满是灵动,随意一瞥便能将人一颗心都给勾了去,更别提韦珺之眼下被她这样直直地注视着,一双眼里满满的都是他的样子。
而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韦珺之不自主地柔和了眉眼,轻声唤她闺名:“笑敢,我回来了。”
眼前的女子却半点没回应他的柔情,反而看向他旁边人:“这位是?”
韦珺之脸上尚未收回的柔情一僵,这才大梦初醒似的意识到沈月瑶的存在。原本他这次带她回家就是表明自己的态度,给恋人明确的承诺的,可不知为什么,眼下当着戚笑敢这个元配的面,他竟有些说不出口了。
“这、这是……是……”
沈月瑶简直要气死了,她对男人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再清楚不过,韦珺之能被戚笑敢的容貌迷惑,岂不是证明在他心里,她沈大小姐还比不过这个戚笑敢吗?
这简直是在明晃晃地扇她的巴掌!
“……这是我的女朋友,沈月瑶。”韦珺之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说完,连忙低下头去,一时竟不敢去看唐沅的表情。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竟会对这个元配妻子产生名为愧疚的情绪。
沈月瑶闻言脸色稍霁,忍不住带着些隐秘的炫耀心情去看唐沅的反应。
她以为会看到一个难以置信、震惊愤怒、乃至歇斯底里的女人,却不曾想眼前的女人只是客套地弯了弯唇,微一颔首:“你好,沈小姐。”
沈月瑶:???
这就完了?
就这么简单??
沈月瑶顿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她咬咬牙,不死心地盯着唐沅,强调似的又重复了一遍:“你好,我是韦珺之在里斯读书时的同学,也是他的女朋友。”
韦珺之心下又是一紧。
唐沅有些好笑地瞥了她一眼。这姑娘是觉得她年纪大了耳朵不好吗,还得特意重复一遍?
或者说,她这下马威是预备给谁看呢?
唐沅似笑非笑的眼神在她身上一扫而过,沈月瑶却没来由地升起一股难堪,好像自己那些小心思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眼前的女人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唐沅没理她,笑道:“既然都到齐了,那准备吃午饭吧,就当给珺之洗尘了。”
韦珺之见她没有追究,当即松了口气,赶紧附和:“好,好。”
唐沅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先一步出去了。
韦珺之转头去拉沈月瑶:“阿萝,我们也走吧。”
谁知沈月瑶却半点不给他面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踩着小皮鞋嗒嗒嗒地跟着出去了。
韦珺之被这么当众下脸,立时便有些抹不开面子。他讪笑着看向父母:“爹,娘,我们也走吧。”
韦夫人已经被沈月瑶的态度快气死了,当即就忍不住冲儿子抱怨:“你看她那是什么样子……”
“行了!”韦寒江瞪了妻子一眼,走上前拍拍儿子的肩:“珺之,那个沈家小姐……唉。”
他叹了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中。
韦珺之强撑起一个笑容:“爹,你也对沈家有所了解,他们那样的人家,养出来的女儿难免娇纵些,但月瑶人不坏,还请爹娘多多担待,回头我会说她的。”
他一提到沈家,韦寒江夫妻立马不吭声了。他们家虽也算富贵之家,跟沈家那种手上有兵的却是万万比不了的,这也是他们这一路都忍着没吭声的原因。
若是沈家小姐真能嫁给自己儿子,那他们韦家……
韦寒江心里细细盘算着,面上却没显露分毫,对儿子叮嘱道:“你自己心里得有数。”又道:“行了,去吃饭。”
韦珺之垂头往饭厅走,脑子里想的却不是沈月瑶,而是那个五年未见的元配妻子。
他是进步青年,向来看不上那些受旧教条规束长大的女子,只觉得她们刻板无趣,连带着也无法欣赏与之相关的一切。
他喜欢的女子应该是洋装皮鞋,烫着时髦的卷发,懂得他的一切思想与抱负。但不知怎的,刚才戚笑敢只是随意坐在那里,连身上的旧式袄裙都绣纹土气,却让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句传唱千百年的名句——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他努力地去回想戚笑敢五年前的样子,那时她也是如现在这般明媚鲜妍吗?
但他很快便懊恼地发现自己没有丝毫印象。从前与她相处的那两个月仿佛褪色的旧画卷,早已埋葬在了他的记忆深处,虚缈得让人抓不住头绪。
唯有刚才那个明眸善睐的女子,才是此刻的真实。
韦家注重规矩,饭桌上的席位一向是固定的。以往韦珺之不在家时,原身便是坐主位右下首,眼下他回来了,她这个韦家儿媳便只能再退一位,坐在右边第二个位置。
唐沅懒得再这些繁文缛节上跟韦家人争,施施然在自己位置上坐下。沈月瑶是紧跟着她进来的,走到她身边时乜了她一眼,像只大白鹅般高昂着头嗒嗒嗒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餐桌的左首位。
——那是韦夫人的位置。
瞧,这家里多热闹,又有好戏看了。
果不其然,韦夫人跟着丈夫一走进门,看清饭桌上的场景,当即就黑了脸色。韦珺之脸一热,立刻就要上前:“阿萝,那是娘的位置,你……”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韦寒江却拉住他:“行了,沈小姐是客人,理应做尊位。”
言罢他走到沈月瑶面前,冲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客气道:“沈小姐,还请上座。”
沈月瑶便是再怎么天真不懂事,这会儿也明白是自己坐错了位置,惹恼了韦夫人这个未来婆婆。她神色不安地站起来,瞧着手足无措的样子:“珺之,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她捂着胸口,按着西式礼节向韦夫人深鞠了一躬,诚恳道:“夫人,对不起,请您原谅。”
韦珺之见恋人这样,一下子便没了刚才的那点不快,又心疼起来。
他的阿萝千娇万贵,骄傲无比,何曾对别人低过头?要不是因为他,她何至委屈至此?
都是因为爱他啊……
唐沅把在场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微垂了眸,掩去眼里的讽刺。
沈月瑶既道了歉,韦夫人便也不好再抓着不放,只得强行挤出一个僵硬的笑:“你这孩子,这是在做什么,快坐下,坐下。”
韦珺之牵着沈月瑶在唐沅对面坐了,人都到齐了,丫鬟们便端着菜鱼贯而入。
韦家吃饭信奉“食不言寝不语”那套,一顿饭吃下来,整间屋子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碗碟碰撞的声音。唐沅注意到沈月瑶拿筷子的姿势有些别扭,好几次都没夹起来碗中的菜,却竭力绷着不让自己露怯。
更有趣的是,一向对阿萝呵护备至的韦珺之竟一反寻常地没发现女友的为难,只低头闷声吃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无论他在想什么都不要紧。
一饭毕,丫鬟们撤去饭菜,又端来漱口茶,桌上一干人用毕了,才又移步到花廊,由丫鬟端来瓜果点心,这才能说话聊天。
这是韦珺之归家的第一天,还带回家一个女朋友,众人便理所当然地认为焦点应该在他们身上,谁知最先开口的却是以往从来默不作声的戚笑敢。
“今儿是个好日子,珺之和沈小姐学业有成,得归故国,实在值得庆贺。我不怎么会饮酒,便以茶代酒,敬你们一杯。”
唐沅捧起茶杯,笑吟吟地说完,低头抿了一口。
韦珺之见妻子如此大气贤淑,毫不介意自己和月瑶的事,便开始做起了娥皇女英的痴梦,举杯笑道:“这些年也多亏了笑敢,有你在家尽心侍奉爹娘,我才能在外安心求学。这杯茶,当为夫敬你才是。”
沈月瑶在一旁看这二人的你来我往瞪大了眼睛。韦珺之答应了她回来就跟这女人谈离婚的,眼下这夫唱妇随的样子却又是怎么回事?
韦珺之把自己当什么了?他难道还想坐享齐人之福,让自己给他做小?
她年纪小,脾性又养得骄纵,心里藏不住事儿,当下便愤愤出声:“戚小姐,我知道你嫁进韦家已经近六年,对你这些年的付出,珺之一直很感动,也想补偿你,但他根本不爱你!你们本就是媒妁之言,甚至成亲前两人都没见过面,这样怎么会有感情呢?珺之很优秀,他精通两门外语,在学校的时候也一直是教授夸赞的对象,但你却连学堂也没念过,你根本就不懂他的思想,你……”
“阿萝!”
“你说得对。”
一男一女两个声音一前一后响起。沈月瑶一愣,转头看到韦珺之的表情着急又慌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断她。她又看向唐沅,却见女子姿态优雅地倚坐着,抬眸笑盈盈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丝毫不快。
“沈小姐,你说得对。”她又重复了一遍。
沈月瑶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什么?”
韦珺之急切地看着她:“笑敢!”
连韦寒江和韦夫人都是一脸诧异,他们几乎以为唐沅疯了。难道她不知道沈月瑶刚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吗?她那是在借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逼唐沅主动退出,逼她把韦家少奶奶的位置让出来。
可唐沅却说,她说得对??
唐沅却不顾他们的诧异,悠然道:“我和珺之成亲是韦、戚两家的意思,却不是我和他的意思,成亲前我们互不了解,成亲后他没多久就出国了,我们满打满算也不过相处了两个多月,这么点时间,我的确不了解他,和他也没什么感情。”
韦珺之似乎想说什么,急切地叫她的名字:“笑敢,我……”
唐沅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接着道:“一别五年,他这一走倒是潇洒,却把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丢给我一个人。这些年里,他从未给我寄来过哪怕一封家信,好似我给他们韦家当牛做马都是应当的。”
“笑敢……”
“现在他回来了,但凡他心中有一丝愧疚之情,也算是良知尚存。可惜,他却把沈小姐你带了回来,跟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妻子介绍说你是他女朋友。”
唐沅抬头定定地看着沈月瑶:“沈小姐,你说他想追求自由平等的爱情,说他中意之人要能懂他知他,可我倒想问问,他既然这么目标明确,当初又为何答应娶我进门?”
她嘲讽地弯起唇角:“啊,是了,我听说当初韦家老爷和少爷有个约定,只有等他成了亲,才放他去留学。”
她上下打量着韦珺之西装背头的做派,嗤笑道:“一个可以随意用女子的一生做筹码的人,如今竟也人模狗样,光风霁月了。”
韦珺之瞳孔一瞬间放大,看向她的眼神是显而易见的震惊,似乎不明白刚才还对自己笑得温婉和煦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换了张面孔,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沈月瑶满满涨红了脸,反驳道:“你胡说,珺之他不是这样的!”
“他不是这样的?”唐沅看着她,故作恍然大悟,“对,我忘了,你既然和他在一起了这么久,对他这些过往自然是清楚的。既然清楚,你却还能站在他那边,红口白牙地替他辩驳,分明是他负心忘义,到你口中却变成了我配不上他。你这样颠倒黑白的本事倒很是了得,如今名分未定,便公然登堂入室,逼迫正妻了。”
她笑着拍起掌来:“沈家还真是好家教,你和韦珺之也真是天生一对啊!”
“怎么,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上赶着给韦珺之做妾?”
眼前女子面容柔美,一双凤眸却黑白分明,平白给她添了些凌厉。她微仰着头垂眸看人,用这双眼睛斜乜过来,便浑然而成一种睥睨之态,仿佛他们这些人都不过是蝼蚁,完全不值一提。
无论是她的眼神还是姿态,还有那个语调微扬的“妾”字,都深深地刺痛了沈月瑶的心脏。
她分明是沈家大小姐,不输给任何人的身份,还会念书识字,哪里比不上眼前这个只会些“三从四德”“女红女训”的旧式女人?
她凭什么看不起自己,又凭什么这样高高在上?
韦珺之虽是喝过洋墨水的,骨子里那副旧式读书人的清高做派却是比谁都重。唐沅这样毫不留情地讽刺于他,把他的自尊心放在脚底践踏,他便立时觉得受不住了,连带着看唐沅那张姣若夏花的脸都觉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但他再怎么不承认,她说的也都是事实,韦珺之涨红着脸想了半天,都不知如何反驳她,甚至连话都插不进去,只好面色难看道:“你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话说得难听?”唐沅挑了挑眉,嗤道,“韦珺之,你知不知道,你身上唯一的优点便是你的名字,跟你这人符合得很,是个名副其实的伪君子,毫无风骨,毫无担当,毫无廉耻,更枉生为人。身为你的妻子,我感到十分羞愧,这个名号让我抬不起头来,让我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正好,我看沈小姐对这个称号倒是心向往之,我们也算一拍即合。”
她转头看向沈月瑶,举杯遥敬:“恭喜你,沈小姐,你不用做韦珺之的妾了。”
韦珺之惊怒:“戚笑敢,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唐沅轻笑了一声,端的是云淡风轻,“韦珺之,我要休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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