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牺牲的原配(7)

    第二天的洗尘宴在前院一个小侧厅举办, 戚恕再怎么对唐沅刮目相看,也不可能为了她把戚家上下都召集到一处。故而,参加这次洗尘宴的, 也只有戚恕和唐沅, 外加原身父母戚行砚和苏菀而已。

    这还是唐沅第一次见到原身的父亲。男人面庞白净, 身形清矍, 穿一身锦缎长袍, 一把胡须按着旧式文人的样子修剪得整齐美观, 姿态风流,气质卓群。和苏菀站在一起, 就是一双无比养眼登对的璧人。

    可惜,戚行砚其人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草包,宜城稍有些头脸的人都晓得,戚家幺房当家乃是个十足十的败家子,学业不精,本事不行, 临到了四十岁还是一事无成, 在戚家就是个透明人,不过领着一份红利混日子罢了。

    唐沅对他们微一颔首:“父亲,母亲。”

    然后在他们对面落座。

    戚行砚神色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苏菀在他们父女二人之间来回窥视,最终也什么都没说。

    三人相对无言地坐了盏茶时间,就听到门外有小厮报:“家主到了。”

    唐沅有趣地看着戚行砚和苏菀两人齐齐一抖,忙不迭地站起来, 垂首恭立。唐沅撑着下巴仰头看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眼里满是兴味。戚行砚脸色一黑,神色间颇为紧张,赶紧低声斥她:“戚笑敢,还不站起来,你还有没有点规矩!”

    他话音刚落,戚恕就大步跨入,目不斜视地在上首坐下,看也没看恭谨站立着的戚行砚夫妇一眼。

    唐沅笑着打了个招呼;“爷爷,好久不见。”

    戚行砚和苏菀却被她这过分随意的动作吓得冷汗直冒。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戚恕却没有什么被冒犯的不悦,反而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对唐沅的回应,这才仿佛刚注意到他们二人似的,抬手挥了挥:“坐吧。”

    二人战战兢兢地坐下,连把椅子坐全了都不敢,只敢沾了半个屁股。

    戚恕看在眼里,对着二人的怂样不置可否,只是感叹一句自己英明一世,却有个这么懦弱无能的儿子,可真不像是自己的种。

    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唐沅。

    嗯……这孙女也不像是她爹的种。

    四人齐齐入座,戚恕却并不急着开席,摊开一个手掌,立刻有人把一份牛皮纸袋封好的文件交到他手上,他转手递给唐沅:“笑敢丫头,这是南城宜新百货的股权转让书,算是爷爷的一点诚意。”

    戚行砚闻言不自觉地一抖,手里的茶盏便“哐啷”一声落到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爹!”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戚恕,完全不明白父亲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显然,戚恕并不打算对这个草包儿子解释什么,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吩咐道:“你记得这两天把总经理职务过度给笑敢,以后,宜新百货就交由她全权接管了。”

    “爹!”

    这下连苏菀都忍不住了,夫妻二人的表情都如遭雷劈,愣愣地看着戚恕,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

    戚恕又问了一遍:“听到了吗?”

    他的表情十分平静,但对上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戚行砚竟没来由地生出了恐惧。他是万万不敢挑战父亲的权威的,眼见妻子似乎还想说什么,他赶紧拉住了她的袖子,苏菀看了丈夫一眼,最终还是悻悻地闭上了嘴。

    唐沅唇边的笑容加深,以茶代酒遥敬了戚恕一杯:“多谢爷爷。”

    顿了顿,她又道:“您要的东西,我明早就给您送过来。”

    戚恕一直无甚表情的脸上这才露出了几分真切的笑意,眼角的纹路皱起,竟无端显出几分和善来。他满意地点点头,越看唐沅越顺眼,难得地出口宽慰了她几句:“不管从前如何,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份就只是戚家的九小姐,旁的什么脏的臭的都沾不到你身上。安心。”

    在场几人都清楚,戚恕口中那“脏的臭的”指的就是戚笑敢的前夫家韦家。他这话说得狂妄,却实在有这个本事。不过一个小小的韦家而已,同戚家这个西南财阀比起来那就是天壤之别。也就是戚行砚夫妻鼠目寸光,当初能为了几分好处卖女儿给韦家,成了全宜城的笑话,这也是这些年里戚恕越发看不上幺房的重要原因。

    唐沅笑着应下:“我晓得的。”她拿眼去瞥戚行砚:“我离开韦家的时候把一切事宜都安排妥当了,当初韦家送给父亲的那些个店铺资产也交接完毕,想来是再没什么未绝之患的。”

    戚行砚听到这话,一张脸更绿了。

    想到因着这个女儿执意离婚而不得不交出去的那些财产,他一颗心痛得在滴血。

    吞进去的东西再吐出来,再没什么比这更残忍的事情了。

    “嗯。”戚恕点点头,“行了,传菜吧。”

    丫鬟这才鱼贯而入,将一桌精致菜肴摆了个满满当当。唐沅对美食一向颇有研究,可再怎么美味精致,这顿饭对戚行砚和苏菀来说,依旧是食不知味。

    戚恕来得快也走得快,打理着这么多的产业,他每天也忙得不可开交,今天能来这洗尘宴上略坐一坐,已经算是给这个孙女做脸。

    他前脚刚一出门,后脚戚行砚也放下了筷子,愤恨又怨毒地瞪了唐沅一眼,拂袖而去。苏菀紧跟着离开。

    从头到尾,唐沅没有奉送给他一个眼神。

    宜新百货的股权及管理权转让,是唐沅和戚恕之间的一个交易。

    早在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唐沅就在为离开韦家做准备。她想活,想在这个乱世拥有一份不可撼动的力量,那么第一个落点就很重要。思来想去,对戚笑敢这个身份来说,再没有比戚家更好的去处了,于是她主动找到戚恕,提出了一个合作。

    她交给他有关懋通钱庄的一切秘密来往和暗账,作为交换,戚恕得把幺房的一切资产都转移到她名下,把幺房原本的当家人戚行砚架空成一个空杆司令。

    戚恕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赚钱和扩张戚家,唐沅这份礼物,可谓是送到了他的心坎上。戚恕虽不把韦家放在眼里,但韦家掌管着懋通钱庄,结交的是五湖四海的人,它私底下的暗账若是落到戚家手里,那获益绝对是十分可观的。

    至于唐沅要的幺房资产,在戚恕眼里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戚家本就是他说了算,戚笑敢作为幺房长女接管资产,更是名正言顺。

    而宜新百货就是幺房所有产业里的最大头,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戚恕选择在唐沅的洗尘宴上,当着戚行砚的面把它交到唐沅手上。

    戚恕和唐沅彼此十分满意,这整件事里不高兴的,也只有戚行砚和苏菀了。

    但,一个草包的想法,又有谁会在意呢?

    *****

    南国的好风光历来为墨客骚人称颂,眼下正是春暮夏初,阴雨暂歇,清风萧舒,正是一年中转瞬即逝的好天气。

    眼下快走到了月末,又到了庄子店铺里各家管事来回话的时候,戚府各个主子的院子里都是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五奶奶,您可得给小人一家做主啊!小人兢兢业业地给戚家做了大半辈子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家里的老子娘向来最是感念主家恩德,是半点不敢偷懒耍滑的。小人管西街那间铺子五六年都没出过差错,谁曾想咱幺房一朝轮到九小姐当家,竟把小人一家都捋了下来,连半分情面也不留。眼见这马上就到了夏季,小人家里的孩子连身新衣也做不得,往后更是不知道何去何从,奶奶,您可得给小人做主啊!”

    一个四十多岁的胖男人一进门就哭天抢地地不住磕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苏菀哭嚎自己的惨状,求苏菀给他做主。

    今日来的这些人里头一半以上都是跟这胖男人同样的目的。他们都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唐沅从管事的位置上捋了下来,眼看在唐沅那里求情无望,索性一齐跑到苏菀这儿来卖惨,希望苏菀这个当娘的能狠狠锉杀九小姐的锐气,让那好高骛远的九小姐瞧瞧,就算她如今接管了幺房,他们这些老人也不是她能动得了的!

    这年轻人就是喜欢弄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却没想过这火一个烧得不好,就会引火**,烧到自己头上。

    苏菀听着他们的哭诉,脸上的表情十分难看。

    那天晚上家主当着他们的面把宜新交给戚笑敢,已经是在他们脸上打了一个狠狠的巴掌,一个宜新已经能让那丫头迅速在戚家站稳脚跟,在幺房和他们夫妻分庭抗礼。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那丫头的心计竟如此之深,不知不觉地就把家主笼络到了她那边,不仅是宜新,前些日子更是陆陆续续地几乎把整个幺房都交到了她手里,那些个店铺良田,公司股权,几乎把他们夫妻二人扒了个干干净净!

    她甚至、甚至连最后一丝情面都不留,一上任就把他们夫妻安插的老人都赶走,几乎是把里里外外都大换血了一通。

    这几乎是把他们夫妻的脸皮扒到地上踩!

    那丫头怎么敢?!

    底下跪着的胖男人一边哭一边觑着她的脸色,看到她咬牙切齿的样子,暗暗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这九小姐这般行事,定是招了五奶奶的眼了,五奶奶和五爷容得下她才怪!

    姜还是老的辣,可由不得她嚣张几日了呢,且走着看吧!

    苏菀听一群管事仆妇哭了一上午,整个耳膜都嗡嗡作响。好容易把这些人都打发走了,戚行砚也晃晃悠悠地从外头回来了。

    苏菀看着这不争气的丈夫就气不打一处来,添油加醋地把那些管事的话如此这般复述了一遍,满意地看着丈夫暴跳如雷,连午食也未用,气冲冲地就跑出去找戚笑敢算账了。

    戚行砚找过来时,唐沅正在射击场练习枪法。

    戚家虽是重规矩的旧式家族,对子孙的培养却并不落后,西学和各类实战功夫都是戚家子孙的必修课,射击更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戚家家宅占地广,花园后头还修建了一个专门的射击场,请了专门的退伍老兵教学。戚家还有子侄供职于军队,等再过两年打出些实绩了,戚家也就正式在军队拥有了话语权。

    唐沅站在一个枪靶前,戴着耳罩,单手举枪,聚目凝神。

    “砰——”

    一声枪响,子弹射膛而出。不少练射击的人都受不了枪支强大的后坐力,她却是连手臂都没抖动分毫,仍维持着单手平举的姿势,冷静地去看自己的成绩。

    “好哇,十环!”

    一旁的教练发出一声激动的叫好,引得周围侧目。

    唐沅淡淡地弯了弯唇,放下手臂揉了揉持枪的手腕。

    这具身体的臂力还是不行啊,这才打了几枪,胳膊竟就酸痛难忍了。出众的臂力是一名优秀射击员最基本的素质,她决不能让这一点成为自己的掣肘。

    还得练。

    戚行砚一来就见戚笑敢这丫头打出了个十环,他心下一抖,方才分明还满腔的怒火,此刻却突然感到几分气弱。

    天晓得他对射击这玩意儿的阴影有多深!小时候他娘为了争宠,逼着让他去学射击,结果刚到射击场的第一天,他就因为毫无准备被那后坐力带得摔到在地。这一摔,就再也没能在射击场抬起头来。

    学了好几年,他的成绩依旧平平,被他的老师骂了无数句“朽木不可雕”。

    谁曾想,当初在他眼里难如登天的东西,此刻却被他的女儿信手拈来。那举重若轻的姿态,看得戚行砚一颗心又是羡慕又是复杂。

    “你怎么来这儿了?”

    唐沅走到休息区,率先注意到了他,一边揉着手腕一边随口问道。

    射击场声音很杂,周围都是砰砰的枪响,震得人鼓膜发疼。戚行砚其实听不大清楚唐沅在说什么,但她那无所谓的随便态度却戳中了他那颗脆弱卑微的自尊心,刚才才消下去几分的怒火又“腾”地冒起,不管不顾地扯起嗓子冲着唐沅破口大骂。

    “我怎么来了?你还敢问我,你自己干的好事你不知道吗?你才回来了几天,就想篡位夺权了么?越过我这个当爹的在各处安插人手,你可真行啊你,我和你娘生你养你,就是为了让你来和我们作对的么?戚笑敢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使手段蒙骗了家主就能骑在老子头上拉屎——”

    “砰——”

    戚行砚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又听到一声巨响炸裂在耳边。那枪响离他如此之近,那一瞬间竟让他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他惊得一下子僵住,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尖利的鸣叫陡然遏在喉间,涨红的脸蛋可笑又滑稽。

    他满目惊恐地看向唐沅,后者吹了吹仍在冒烟的枪口,歪头冲他一笑:“不好意思,手滑了。”

    几秒之后,脸上传来一阵剧痛,他伸手一摸,摸到了温热的血迹。

    他毫不怀疑,那子弹只要稍微再偏一些,刚才打破的,就是他的脑袋。

    他一下子禁了声。

    ……

    戚行砚满心的愤怒不甘都在那一声枪响中尽数消弭殆尽。那天在射击场上,他灰溜溜地离开,此后任凭苏菀怎么不满怎么撺掇,都再不敢往唐沅面前蹦跶。

    不到一个月时间,戚家幺房的一切资产就都尽数落到了她手里。在一众孙辈中,她是唯一一个挑起了一房大梁的人,也是离家主戚恕最近的人。

    她一下子成了整个戚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虽然大家都恨不得这个凭空冒出的九小姐立马消失,却也没谁愿意做那个出头鸟。都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是人人都想做那渔翁,自然也就争不起来了。于是,在这样一种诡异的平衡中,唐沅在戚家的日子过得是一派风平浪静。

    她没兴趣和戚家人勾心斗角,她忙着打造一个自己的帝国,忙着把新到手的东西整个变成自己的,再发扬光大。

    而宜新百货,就是这个帝国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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