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牺牲的原配(21)

    江城九里巷一家不起眼的药铺里。

    女人提着行李箱进门, 要了一份去掉大枣的小柴胡汤的药方子,外加二两百年老参。那掌柜一听, 神色一动, 当即找了个借口,将她请进了后院。

    院子里的石桌边已经坐了两男一女, 见掌柜的领她进来, 纷纷抬头望过来。

    女人走到石桌边,摘下了一直戴着的宽檐帽子, 对众人礼貌颔首道:“你们好, 我是竹文。”

    石桌边的女人琼鼻红唇,凤目狭长,眼尾缀一颗小痣,不是唐沅又是谁?

    三人俱露出惊讶之色。

    竹文的大名如今在学界可谓如雷贯耳, 在青年学生中的影响尤甚。“他”发表的每篇文章, 都会掀起一场热议, 甚至是某种革命。

    如今江城的剧院里还时不时上演着《玉兰花开》呢。因着竹文,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觉醒, 她们开始试着发声,试着反抗那些压在她们头顶的旧教条旧规矩。

    不止如此。从“他”跟他们革命党合作后, 做的哪一件事不是轰轰烈烈?杜孟勋身死、北方政府乱成一锅粥, 这些可几乎都是竹文一人的功劳。旁人不清楚,他们几个作为革命党的核心,却是再了解不过。

    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凭一己之力搅弄风云的竹文先生, 竟是眼前这个如此年轻漂亮的女人。

    可转念想想,却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竹文先生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身穿长袍圆框眼镜的儒雅文人?素雅旗袍齐颈短发的女先生?抑或桀骜不驯横眉怒对世间不平事的逆道者?

    可当眼前这个女人逆着光影缓步走来,她唇角弯弯,凤目微挑,带着挺直的脊背和坚定的步伐,一切想象中的幻影便都被她一步步踏碎,于是你知道,她就是竹文。

    竹文也只能是她。

    三人心下叹然,恍然惊觉自己竟已愣怔了许久。三人中唯一的女子率先站起身来,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了手:“竹文先生您好,我是沈月藻,久仰大名。”

    “沈小姐。”唐沅含笑点头,“这次我能顺利来江城,还多亏了沈小姐,多谢。”

    几天前在杜政府那帮人面前假死后,“戚笑敢”这个身份就已经不能用了,为了帮她顺利脱身,革命党的人特意给她弄了个新身份,用的就是这位沈小姐的名字。

    说来也巧,这沈月藻就是西南陵市最大军阀沈家的大小姐,也就是沈月瑶的亲姐姐。

    都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这姐妹俩同在一处长大,又去了同一所学校留学,一个天天想着谈恋爱,满脑子风花雪月,一个却想方设法瞒着家里搞革命,甚至短短几年就混进了革命党的核心圈,也实在是不能不让人感慨。

    沈月藻飒然一笑:“先生不必客气,您这次帮了我们大忙,我们大家都感激不尽,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

    唐沅知道她指的是军工厂爆炸的事。

    这次“意外”事故中,多国代表殒命,杜孟勋重伤,杜政府不得不面临来自各方的压力,内部更是人心惶惶,那些个有小心思的都纷纷冒了头,可谓是自顾不暇。

    而这种时候,就是革命党夺回政权的好时候。

    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作为一手构建起这一局面的操手,唐沅更是被革命党内部的知情人齐齐奉为了座上宾,故而沈月藻这话倒算不得什么恭维。

    几人都不是爱说废话的人,你来我往地简单问了好,便开始商议正事。

    军工厂爆炸一事的后续还远没有结束,革命党和杜政府的斗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唐沅这大半年来在杜孟勋身边晃悠了这么久,自然不是献个图纸这么简单。

    她清楚杜孟勋那些个心腹之间的明争暗斗,也了解杜孟勋的行事作风,最重要的是,维系杜政府日常运转的后勤部里,有一枚她安插进去的棋子。

    而这些事情,都需要跟沈月藻他们细细交代好。

    等事情都商议得差不多了,天色已近黄昏。药铺的掌柜推开院门走进来:“竹文先生,时间差不多了。”

    唐沅点点头,站起身来跟沈月藻等人告辞。

    沈月藻等革命党人战斗的核心圈在沪城和燕京,而这两个地方也恰恰是杜孟勋势力的盘根之处,唐沅若不想终日躲躲藏藏,便少不得要退避一二。好在,她早已给自己留好了退路,下一站,她决定去广城。

    她特意来江城绕这么一圈,一来是为了同沈月藻等人交代清楚情况,二来也是借革命党的势力转道,以躲过杜政府的眼线。

    送到手边的现成助力,不用白不用嘛。

    唐沅拿上之前就寄存在药铺的随身物品,跟着掌柜从院子后的小门走出来。提前准备好的车已经停在了外头,唐沅一打开门,入目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竟是今天上午在巷口拦下她的那位警官先生。

    那警官在看清她的脸后也愣了一瞬,但很快就转化成惊喜:“沈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他又叹道:“没想到咱们竟是同志。”

    说罢他看了一眼唐沅身后的药铺掌柜。

    上午初见的时候,他的确觉得唐沅身上的气质与众不同,在知道她来自陵市沈家后,他以为那气质是大家小姐自小耳濡目染培养出来的,却不曾想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那股子温柔恬静竟只是眼前这人的伪装。

    而此时此刻,眼前这人依旧优雅从容,噙着笑意看人的样子似乎毫无攻击力,但那双眼却深邃如大海,对视间便已透视人心。

    他忽地觉得车里有几分热,心跳也不自觉地快了几分,不怎么激烈,却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胸口,让他脑子有些发昏。

    他有些不自在地撇过了眼,视线的焦点落在了唐沅黑色的阔边裤上。

    “哈哈,原来你们认识啊,那正好,沈小姐,这是老周,跟警务司那边有点儿关系,他负责把您送到渡口。”掌柜的笑呵呵地说。

    在杜政府彻底倒台之前,她都得顶着沈月藻的名字,那周警官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对,颇有些局促的应了一声:“沈小姐。”竟是不敢抬头看唐沅的眼睛。

    “麻烦周警官了。”唐沅点点头,转头跟掌柜的道了别,一步跨上车去,前头的司机立刻开始摇动发动机,没多一会儿,引擎轰鸣声渐响,黑色的车影远去消失在巷口。

    这一程走得十分顺利,来接唐沅的这车本也是公家的,那周警官在江城这地界儿也是个老熟人,路上虽碰到了巡逻的,但都被轻轻松松打发了过去,半个小时之后,唐沅一行就已经抵达了渡口。

    “沈小姐,您……一路平安。”周警官道,看着唐沅同他笑着点了点头,提着行李箱转身走上了甲板,从始至终没有给过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他心里有些怅然,微涩的心境就像是渚江中的水浪,晃晃悠悠的,不激烈,却磨人而绵长。

    ……

    唐沅的客轮在渚江上飘荡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宜城戚府门前却挂上了白幡。

    府上的九小姐意外身故,葬礼的请帖已经发到了一众世交好友的手里。据说这戚九小姐乃是戚老爷子最疼爱的孙女,自个儿也有本事,甚至混到了杜大总统跟前去。可以想见,若是这戚九小姐不死,假以时日,戚府必能乘着这股东风扶摇直上,指不定就能摆脱商贾身份,进入政治圈子去。

    可惜,天妒英才,一场意外下去,什么黄粱美梦都没了。人死如灯灭,留下的也不过是一处坟茔、一抷黄土而已。

    戚九小姐的尸身从泸城运回来,戚老爷子特意花钱购置了大量冰块,足足停灵满了七日,才把孙女风光下葬。

    戚九小姐膝下无子,却有一个胜似亲女的养女,那养女在九小姐的葬礼上披麻戴孝、摔盆哭号,几欲晕厥过去,看得旁人唏嘘不已。

    葬礼后没两天,戚老爷子就亲自开祠堂,把这养女的名字记在了戚家族谱上。

    戚九小姐的经商天赋一直是为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她创下的宜新至今仍是以宜城的太太小姐们最爱去的购物场所。眼下她虽然去世了,可她留下的这些产业还在,戚行砚和苏菀嘀嘀咕咕的商量了几天,自觉抓住了机会,葬礼后没多久就去向戚老爷子讨要。

    那本就是幺房的东西,戚行砚去之前自以为胜券在握,不料话还没说几句,就被戚老爷子挥着拐杖打了出来。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大骂小儿子为父不慈,女儿都不在了还一门心思惦记着她的东西,实在是禽兽不如!

    老爷子放出了狠话,说孙女名下的一切产业都将由他亲自手受,等戚庭光成年后就直接交到这个养女手上。

    戚行砚夫妇为此愤愤不平,却终究没有那个胆子去反抗老爷子。

    戚府的种种鸡飞狗跳都被有心人记下来,传到了泸城。杜孟勋看着底下人交上来的东西,总算消除了心底最后那丝疑虑。

    看来戚笑敢是真的死了。

    ***

    初夏的广城天气已经开始有些闷热,码头上人来人往,各种肤色样貌的人都有,一个个打扮得时尚前卫,衬出一种和这个乱世格格不入的繁华。

    唐沅刚一下船,早就等在码头边的吴绮就眼尖地看到了她,快步迎上来,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小姐。”

    几个月前,唐沅把她偷偷送到广城来,她就意识到可能要发生什么,但无奈唐沅对此只字不提。直到几天前沪城军工厂爆炸的消息传来,新闻报纸上都在说那军工厂的负责人戚九小姐死了,她才知道这大半年来自家小姐究竟都在筹谋些什么。

    虽说唐沅早给她拍电报报了平安,可直到此刻亲眼看见她平安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她连日来的担忧才终于放了下去。

    唐沅无奈地用手绢给她拭了拭眼角:“哭什么。”

    吴绮不说话,只抓过她的手,把脸埋在那手心里,温热的触感从那细腻的肌肤上不断地传过来,抚平了她连日来的提心吊胆,让她的泪水更加激烈地涌了出来。

    唐沅一下下抚着她的背,那种被人惦念的感觉让她分外窝心。

    ……

    “安托万先生一周前就已经到广城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您。”

    回程的车上,吴绮跟她简单说了一下广城的情况,唐沅特意提前送她来这儿,除了躲风头,就是为了让她先来摸清楚情况,方便她们之后在这儿立足。

    她口中的安托万,出自西欧颇负盛名的财阀加洛林家族,屹立百年而不倒,连帝国皇室都得敬他们三分。

    纵使已经如此显赫,但加洛林家族依然野心不绝。他们并不满足于仅仅拥有庞大的财富,他们更希望能左右整个国家甚至整个欧洲,扼住权力的咽喉。

    而恰巧,半年以前,唐沅以杜政府开办的军工厂负责人的身份找上了他们。

    说起这个,唐沅还得感谢杜孟勋。若不是他给了她足够的身份和权限,她还真不容易跟加洛林家族扯上关系。

    “你联系安托万先生,订个好点的酒店位置,这两天我们见一面吧。”

    吴绮点头:“好。”

    安托万想见唐沅的心情的确如吴绮说的那样迫不及待,一接到消息他就满口答应了下来,第二天晚上,唐沅就和他坐在了广城最负盛名的东都大酒店里,品尝着精致美味的法餐看海景。

    他这样急切的心态其实并不适合谈判,但他的确也缺乏时间。加洛林家族掌权的老伯爵病重,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了,他们底下这些离至高权力最近的儿孙们又岂能不争?

    为了他自己,也为了家族的未来,他急需一个强大的盟友,而正好,唐沅此前的所作所为让他看到了无穷的潜力和希望。

    在这一基础上,纵使谈判中他稍微吃些亏,也无伤大雅。

    唐沅这次拿出的诚意要比面对杜孟勋时真诚多了,毕竟一个是未来真正的合作伙伴,一个却只是她的工具和跳板。像雷达导弹那样不切实际的东西她提都没提,每一项款约条目都落到了实处,听得安托万的眼睛越来越亮,一顿饭吃下来,宾主尽欢。

    临到分别的时候,安托万以西欧贵族的绅士礼亲吻了唐沅的手背:“戚小姐,后续的合作细节我会尽快派人确认敲定,希望我们的合作能顺利。”

    他说这话的时候,灰蓝色的眸子一直盯着唐沅的眼睛,那一眼意味深长。

    唐沅亦直直地回视他,唇角微弯,语气平和道:“安托万先生,我的底线是华国。”

    她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寻常,可任谁也无法忽视她话语中的力量。

    安托万闻言笑起来:“那正好,我们永远不会有冲突的那一天。”

    他要的是欧洲的势力,东亚并不在他和他的家族规划的蓝图范围。甚至就算他的母国和华国有了冲突,只要利益得当,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盟友这一边。母国如何、这个世界如何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和他的家族要的,从始至终只有权力而已。

    更何况,以眼下的局面,他也并不担心这个孱弱的东方病狮会成长到足以威胁他利益的地步,在那个漫长到遥遥无期的时间节点到来之前,相信他们的合作都可以很好地进行下去。

    红灯绿酒迷人眼,繁华的广城终日人来人往,并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外国男人来了又走,不久后,广城几家小型化工厂被挤压收购,合并为了一处,表面的肥皂硝碱背后,源源不断的武器弹药被生产出来,从广城码头摇摇晃晃去了大洋彼岸。而与此同时,城郊一处老旧的生物研究所也重新整改装修,搬进了不少研究员,成日穿着白大褂忙忙碌碌,也不知在捣腾个什么东西。

    【宿主,我的亲宿主,您别搞事了行吗?研究这玩意儿不是咱们能碰的,搞不好就是小黑屋警告啊啊啊!】

    1088看着新落成的研究所,整个统都濒临崩溃,它真的好怕下一秒就是一道天雷劈在宿主身上,来一个删号拉黑大礼包。

    唐沅捣鼓着手里的瓶瓶罐罐:“放心,我这次肯定会低调一点,只给他们提供灵感思路,至于真正做出成果,就是他们自己的聪明才智了。”

    这个研究所里的人一部分是安托万找来的,但大多数都是通过她当初投资的那个医学院校的路子进来的华国人。这种有关技术核心的东西,还是掌握在自家人手里比较安心。

    1088听到这话,竟无语凝噎。

    它宿主钻规则漏洞的本事可真是越来越牛掰了啊,这么天(没)才(皮)睿(没)智(脸)的想法,她怎么就用得这么得心应手呢?

    它憋了半晌才吐出一句:【世界意志不会善罢甘休的 。】

    唐沅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合同规则摆在那儿,它能拿我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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