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射马(上)

小说:檀郎 作者:海青拿天鹅
    太阳已经西斜, 走出城门不远, 我让曹麟在一处僻静些的地方停下。

    阿白身上的布被揭下来, 它终于得以透气, 站在地上扑腾了一下翅膀。我看着它,愈发舍不得,一边摸着它的羽毛一边给它喂小鱼。

    “你别喂了, 它吃多少也不认账。”曹麟道。

    “吃多是福。”我说着,又给它喂了两条,转过来, 看向曹麟。

    “回蜀中的路你还认得么”我问。

    曹麟道“当然认得。”

    我往腰上的小囊里掏了掏,把剩下的钱都给他。

    曹麟忙道“不用, 霓生,我有盘缠。”

    我瞅着他“是么你的钱囊给我看看。”

    曹麟支支吾吾“真不用了”

    我不由分说地把他的钱囊夺过来,打开, 果然寥寥无几。

    他从蜀中出来,原本只不过是去淮南, 可因为我的事,他又到了雒阳。我了解曹麟, 他本是个花钱不算数的人, 且此番又是偷跑出来,钱财未必足够,加上奔波许久, 他身上的盘缠必然早已捉襟见肘。先前我到他住处的时候, 就猜到是这样。那房子是最小最破的, 屋里的食物也不见许多,只有案上放着两个糙米饼。但就算这样,阿白也仍有小鱼吃。

    我叹口气,道“这马车也给你,路上你要是又缺了盘缠,还能卖了。”

    曹麟犹豫道“可霓生,这是你赎身的钱。”

    这般时候他还牵挂着我,我心中不禁又暖了几分。

    “钱花了还会回来。”我眨眨眼,“莫忘了,我如今可是横行雒阳的豪奴。”

    曹麟也笑笑。

    我说“还有我方才托付你事,莫忘了替我打听。”

    曹麟“放心,不会忘。”

    我说“你手脚利落些,莫再像今日这般惹了乱子。”

    “今日是今日,我也是着急才如此。”曹麟嗫嚅着,却道,“倒是你,那作谶之事过了这么许多年,朝廷仍这般忌惮先生,你在雒阳岂不危险”

    我说“忌不忌惮,看人。今日之事,不过是还有人惦记罢了。”

    曹麟紧问“哦何人”

    “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人。”我说,“你方才也看到了,他们本事并无多少。且他们又不知我是谁,险从何来”

    曹麟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

    “霓生,”他满脸歉意,“我本想来救你,未料倒给你惹了乱子。”

    我笑笑“这与我们从前做的事比起来,算得什么乱子倒是你,此番偷跑出来,回去恐怕少不得挨曹叔的打。”

    曹麟听得这话,笑了笑,不以为然“我反正挨打多了,不少这一次。”

    “霓生,将来你拿回田产之后,如何过”过了会,曹麟又问。

    我想了想,觉得虽有些遥远,但是这话题教人愉快多了。

    “从前如何过便如何过。”我轻松道,“如祖父一般,每日巡巡田,看看书,若有了兴致,便出门走一趟。”

    “可先生说过,天下三世而乱。”曹麟道,“我在雒阳打听过,皇帝身体日渐不行,只怕乱事不远。”

    这的确是个问题。

    在淮南时,我曾问过祖父那谶言的由来。他说自古以来以分封定国者,乱象无不出三世。前有周王管叔蔡叔之乱,后有前汉诸吕之乱,皆是如此。

    我想了想,觉得似有几分道理,又问,若果真乱了,我们如何是好

    祖父笑笑,说他已经活得差不多,应该见不到了。

    “若有乱象,必首出雒阳。”他说,“你见势不好,便回蜀中去,待得安定了再回淮南。”

    这些话,如今想起,倍觉清晰。

    可惜祖父未算到我就在雒阳。万一生乱,我便要立即去蜀中么

    此事我想过许多次。就算天下大乱,也终有会结束的一天。无论我到何处避乱,将来也还会回到淮南。只要田土在手上,屋舍可以重建,田地可以重垦。而无论乱与不乱,最紧要的,乃是钱财。所以,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之前,我努力多挣些钱物傍身,也是有利无弊。

    “就算皇帝明日便气绝,这天下也不会即刻乱套。”我对曹麟说。

    曹麟问“何解”

    “你看雒阳那么多的权臣外戚诸侯,就算要乱,也须得明争暗斗上一阵子。”

    “你算的”

    “我猜的。”

    曹麟“”

    我说“你放心好了,若见势不好,我自会脱身。祖父说过,如天下大乱,就让我去蜀中。”

    曹麟眼睛一亮“果真”

    我说“果真。”

    他终于放下心来,露出笑容。

    天色渐渐暗下,再是不舍,也到了分别之时。

    我把阿白抱回车上,将车帏封好。然后目送着曹麟坐到车前,扬鞭催马,驾车而去。

    我站在原地,朝他的背影招着手,一直到看不见。

    相别七年,重逢却只有一日。

    “蜀中远离中原,乃安宁之地,故而可去。”祖父当年曾补充道,“只是你去了之后,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去找曹贤,你须得谨记。”

    “你可定要来啊”方才,曹麟回头,朝我大喊道,

    我望着远处的夕阳,心中长叹。

    之后,一连几日,“璇玑先生”几个字一直被人提起。但因为只留下了一首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诗,渐渐地,自然淡去,只有一些沉迷于咬文嚼字探索隐喻无法自拔的好事之人仍在坚持。

    至于公子,曹麟写的诗实在是惨不忍睹,公子与我讨论过几次之后,也开始嫌弃起来,说如璇玑先生那般可指点高祖的高人,作诗必不会这般生硬,大约是伪作。

    我不置可否。

    其实,我希望人们信以为真。特别是秦王,他最好坚定地以为璇玑先生另有其人,之前是他寻错了去处,从此不再来烦我。

    不过从这以后,我都不再听到秦王的消息。

    倒不是他销声匿迹,而是公子入仕之期已至,我须得忙碌起来。

    每天天还未亮,我便要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起身,毫无怜悯地将一脸起床气的公子拖起来,伺候他洗漱更衣。这比从前伺候他上学更麻烦,因为官署有官署的规矩,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敷衍了事,让他仗着美貌,随便穿点什么也能独领风骚。

    如今,我须得老老实实地为他修理鬓角,将他每一根头发梳好,束得整齐光亮,再给他戴上议郎的冠。一次下来,须得近一个时辰。

    不过若非如此,我几乎忘了我有多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

    公子的头发黑得似墨一般,比女子的粗些,却颇为顺滑。我为他梳理的时候,有时会忽然想到诗书上那些形容美人的词句。

    再想想外头那些为他痴恋的闺秀们,我心里摇头,祸水。

    公子第一次穿上朝服的时候,所有人都眼前一亮。他的身形挺拔,宽大的朝服在他身上并不显累赘,反而有一股肃穆之气,更衬俊美。

    “我儿是个大人了。”大长公主感慨道,欣喜地用锦帕拭眼角。

    送他去官署的路上,我见到了沈冲。

    二人车驾相遇,他端坐在车里,穿着太子冼马的官服,儒雅俊秀。我已经许久未见他这身打扮,只觉看也看不够。

    与公子寒暄过后,他看看我,莞尔“你也来送元初入朝么”

    配上沉厚的嗓音,简直是绝响。

    我道“正是。”

    “日后便不可再像国子学那般轻松,须得辛苦你日日早起了。”沈冲道。

    我微笑“自当如此。”

    可惜沈冲要去的东宫与公子要去的官署不在一个方向,二人说了一会话,便分道扬镳。

    到了官署前,公子下了车,整了整衣冠,对我道“霓生,你回去吧。”说罢,他整了整衣袂,向晨曦中的高门重檐中走去。

    公子早出晚归,我便也得了许多空闲。

    桓府的仆婢们消息灵通,知道公子不在家,来找我算卦的人也比从前多了许多。当然,府中规矩多,他们一般在午后主人们都在歇息的时候来找我,算卦之余,聚在一起交换八卦。

    近来贵人们皆是些琐碎的消息,倒是听说皇帝又染了风寒,在宫中卧病了两日,政务也大多丢给了大臣。

    贵胄们对此议论纷纷,关心的自然不是皇帝身体,而是之后的事。传闻,太子听说雒阳城外二十里的高贤寺近日来了西域高僧,携有一顶佛骨金浮屠,内藏舍利,可镇恶宁心,甚是灵验。太子于是即刻出宫,亲自往高贤寺去将那金浮屠请来,献给皇帝。不料皇帝最厌恶在宫中行僧道之事,太子将金浮屠献上时,只冷笑道,朕夜不能寐,连西域高僧都知晓了太子闻言,面上半红半白下不来台。幸好荀尚当时在场,以太子孝心一片云云劝解,皇帝的神色才和缓下来。

    “哦”一人道,“太子莫非连圣上的忌讳也不知”

    说事那人不以为然“太子一向我行我素,何时有过忌讳”

    有人叹道“这位太子,传言每每皆无好事,将来天下便要传在他手上”

    旁人嗤道“这有甚可操心,我等不过仆婢,天下谁来坐不是一样”

    众人皆笑。

    公子虽入朝,却仍不乏游乐之事。数日后,我再度跟着公子入宫,不是去官署,却是去宫中的校场。

    太子一向爱好马射,时常呼朋引伴,在宫中的校场一比高下。

    这些天天气凉爽,太子玩心又起,召集几十贵胄子弟入宫马射,其中也有公子和桓瓖。最难得的,是沈冲也在其中。他是太子冼马,此番也被太子召了来。

    众人分成三队,太子、平原王、城阳王各领一队,其余人等抽签。公子分到了太子名下,沈冲分到了平原王名下,而桓瓖跟着城阳王。

    到了校场之中,只见尘雾淡笼,马声嘶嘶,好不热闹。

    射御之事一向为贵族们所喜,每个人的随身之物,小到一枚箭簇,大到坐骑,皆值重金。而平日精心保养伺候,便是为了在这般场面上一展风采,供人品评。年轻的子弟们各骑着膘肥体壮的宝马,穿着轻薄而鲜丽的衣裳奔跑过场中,粗着嗓子嘶吼,与平日里文质彬彬的模样截然相反。

    天底下,简直没有比这更让人心血澎湃的事了。

    场边上站满了人,而挨着校场的楼台之上亦是热闹。除了来参加马射的男子,许多女眷也入宫来,坐在楼台上喝茶赏景,居高临下地张望,兴致勃勃。

    公子的射御着实不错,一轮过后,已拔得头筹。

    沈冲今日穿的衣裳甚合我意,白底云纹,衬得他面目更是清俊。汗湿的薄衫贴在他的胸前和腰间,简直让人无法移开眼睛。

    我侍奉在场边,观看得正兴起时,一个小婢来到,说淮阴侯的女儿沈嫄要见我,让我到楼台上去。

    若是别家闺秀,我大概会直接说没空。不过沈嫄是沈冲妹妹,爱屋及乌,当然还是要友爱些。

    我整了整衣冠,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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