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内宫(上)

小说:檀郎 作者:海青拿天鹅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我仍站在原地, 有些怔怔。

    公子的提议其实甚好。我有了充足的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桓府去找曹叔,直到把事情办好了才回来。

    申时以后,路上便要戒严。故而事不宜迟, 我应当现在就去准备,在公子离开之后就出门。但想着这些,我却心猿意马。

    今夜最凶险的地方, 毋庸置疑就在宫城之内。

    心里一个声音道, 只要守住内宫,荀尚断无翻身之机。你眼下最为紧要的,是与曹叔会合,合力取回祖父的书。

    可另一个声音又道,就算胜算已分, 内宫中说不定仍有恶战,公子此去已有赴死之志, 万一

    “听话。”

    公子方才的声音犹在耳畔。

    冤孽

    心中长叹一口气,我将心一横, 走出门去。

    公子将管事叫来,将府中的事务交代了一番,方才登车。

    当我气喘吁吁地跟着坐进车厢之内时,公子瞪着我, 满是惊诧之色。

    “你来做甚”他皱眉道。

    我将额头上的汗拭去, 镇定道“我说过, 随公子入宫。”

    公子冷下脸,不与我多言,拉开车帏“林勋”

    “我方才卜了一卦,公子莫不想知晓是凶是吉”

    公子愣住,看向我。

    我也看着他,面带微笑。

    那双眸中的锐利之色终于收起,公子看着我,无奈地坐了回去。

    “公子。”这时,林勋走了过来,问,“公子唤我”

    “无事。”公子道,“上路。”

    林勋应下,未多时,马车辚辚走起,离开了桓府。

    风从车窗外吹进来,一阵清凉,将我方才疾奔出来的汗气吹散。

    公子打量着我,目光奇怪“院中到府前又不远,你跑这般着急做甚”

    我不以为然“公子不觉得远罢了。”

    这自然是敷衍他的。因为我追出来之前,还去了后园一趟,把那石榴树的枝条拨到了另一边,将最上面一截折断。这是我与曹叔约定的另一个暗语。任何一方遇到了意外,恐不能按时会面,便以此为标记。另一方到了时辰可不必死等,相机自行动手。

    曹叔办事我一向放心,就算没有我,他应该也会照先前计议,将祖父的书取出。

    当然,我并不想将此事全交给他,须得再做打算

    我望着车窗外掠过的街景,暗自深吸一口气。只见外头,行人已经稀少,阳光的颜色也变得暗红,耀眼而诡诘。

    桓府离宫城并不远,过了阖闾门之后,再前行不过一刻,便是宫城的西门。

    公子出入宫禁乃是稀松平常之事,宫门虽盘查重重,但卫士对桓府车马早已熟识,公子露了露脸,即许放行。而宫中的人对今夜的谋划显然也保密周到,守卫宫门的士卒和郎官如往日一般神色轻松,待得公子马车过去之后,又站在路边先聊起来。

    公子一路不曾说话,我看看他,有些好奇。

    “公子怎不问我那卦象是凶是吉”我问。

    公子看我一眼,不答反问“你果真卜了卦”

    又被他看穿。

    “自是卜了。”我嘴硬道。

    公子不紧不慢“那也必是吉。”

    “公子怎知”

    “若是凶,你怎会自己也跟了来”

    我愣了愣,哑然而笑。这的确是我急中生智生出来的破绽,公子近来真是眼力精进,想来我日后要继续哄骗他,须得更小心一些。

    公子并无愠色,叹口气,问我“你为何定要跟来。”

    我看着他,眨眨眼“我既是公子的贴身侍婢,自当跟着公子,怎可弃公子不顾”

    公子显然对我这话很是满意,唇角扬起。

    “霓生,宫中虽凶险,但你躲在我身后,我必可护你周全。”他说。

    这话他也不是第一次说。

    我笑了笑“知晓了。”

    沈太后的永寿宫,在宫城之北,与皇帝的太极宫相望,暮色下,梁上的朱漆甚为鲜艳。

    我随公子下了车,拾阶而上。

    大长公主正陪着沈太后坐在堂上,对于公子的到来,皆惊得说不出话来。

    “孙儿拜见外祖母。”公子上前行礼,一如往常,“外孙闻得太后身体不适,又见母亲迟迟未归,心中牵挂,便过来探望。”

    他神色自若,全无沉重之态。

    太后和大长公主却毫无欣喜之色。

    “我身体已是大好,天色不早,宫门还要下钥,你早些回去才是。”太后道。

    公子却笑了笑“外祖母上次还说这殿中空荡,孙儿等可过来住上两日无妨。今日孙儿来此,外祖母怎又说起了规矩”

    这话出来,太后一时无话。

    我朝四周望了望,只见服侍的几个内侍宫人,有两三人是我从前见过的,其余却是陌生面孔。

    大长公主目光不定,少顷,笑了笑。

    她对太后道“元初一片孝心,亦是难得。他这性情母亲莫非还不知最是执拗,赶也赶不走。母亲今日便索性让他留下,多个人解解闷也好。”

    太后看着她,又看看公子,好一会,长叹一声。

    “如此,你留下便是。”太后道。

    公子亦露出笑意,向太后一礼“孙儿遵旨。”

    有人监视在侧,众人虽心怀鬼胎,却只能聊些无关痛痒之事。

    太后颇为沉着,应许公子留下之后,她心情似乎变得甚好,恢复了往日的慈爱之色,让近侍给公子呈上各色小食,又问起他近来之事。在家做些什么,看了什么书云云。

    公子一一答来,神色从容。

    “这可是上次跟你入宫的那个侍婢”太后忽而看向我,道,“叫什么生”

    大长公主掩口而笑,道“母亲好记性,正是她。”

    我只得上前,向太后行礼“奴婢云霓生,拜见太后。”

    太后看着我,微微颔首。

    “我记得,就是她,可为元初挡灾”她问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答道“正是。母亲上回还给了她赏赐。”

    太后露出笑容,看着我,目光中别有意蕴。

    正在此时,外面的内侍来禀报,说桓瓖来了。

    他一身殿中中郎的打扮,身上覆着铠甲,风尘仆仆。

    看到公子在此,他也露出讶色。

    桓瓖亦时常跟随家人到太后宫中走动,见礼之后,并无客套。

    “元初也在”他说罢,看我一眼。

    “元初惦念太后身体,今日留宿宫中。”大长公主道,“你不在殿中值守,来此何事”

    桓瓖笑了笑“倒是巧。侄儿也是闻得太后身体不适,瞅着间隙过来看看。”

    太后莞尔,对大长公主叹道“自圣上卧病,我常忧思不已,如今看到这些后辈如此孝顺,方觉宽慰许多。”

    大长公主嗔道“母亲哪里话,后辈一向孝顺,又不是头一日。”

    寒暄一阵,桓瓖起身说还要到别处宫室巡视,向太后行礼请辞。

    太后道“如此,你去吧。元初,送一送子泉。”

    公子应下,站起身来,与桓瓖一道往殿外走去。

    夕阳在天边坠坠半挂,只剩下了半边脸。晚风吹过殿前宽阔的空地,颇有几分凉意。

    桓瓖不着痕迹地瞅了瞅身后,看到只有我跟着,似乎放下心来。他的声音从牙缝里出来,低低道“你当真不怕死”

    公子一脸无所谓。

    他不多废话,道“太后宫中的那些奸细乃是妨碍,外面一旦生事,只怕对太后不利。”

    桓瓖道“我已安排妥当,过不久,便会有人收拾。”

    “哦”公子看着他。

    桓瓖道“太后宫中的卫尉少卿戴芾是自己人,锄奸拱卫之事早已议定,可为托付。”

    公子颔首。

    桓瓖又道“若有事,戴芾知道如何寻我。”

    公子“知晓了。”

    桓瓖却转向我,目光意味深长“不过有霓生在,想来不必担忧你的性命。”

    “她在不在皆不必为我担忧。”公子道“倒是你,今夜只怕要涉险。”

    桓瓖一笑,不置可否。

    “元初,”他忽而有了些感慨之色,“许多人以为我当上了殿中中郎之后,兢兢业业,不再是纨绔。”

    “哦”公子道,“可喜可贺。”

    桓瓖拍拍公子的肩头,目光里藏着兴奋“可他们不知道,这殿中之事,才是天下最有趣的。”

    说罢,他笑笑,自顾而去。

    天色越来越暗,入夜之后,宫中如往常一般点起了灯。太后宫的地势略高,往外张望,只见殿宇屋檐层叠,一片灯火闪闪如星,甚为壮观。

    太后染了些风寒,加上年事已高,用过膳之后,大长公主便陪着她歇息去了。

    我跟随着公子,也陪在一旁。

    太后宫中有卫尉、少府和太仆三卿,皆是多年的老人。其中,太仆卿褚源和少府卿何让是跟随太后多年的老人,而卫尉卿韩舒则是荀尚新进委任,掌太后宫戍卫。

    太后回寝宫歇息时,三卿皆来问安。韩舒曾在荀尚幕府中用事,我跟随公子出征河西时,曾见过他。而桓瓖提到的卫尉少卿戴芾,是韩舒的属官,立在一旁,五短身材,相貌平凡无奇。

    大长公主一贯的甜言蜜语之态,就算不久之后就要下狠手,也仍然对韩舒等荀尚党羽和颜悦色,称其为保太后安康夙夜戍卫劳苦功高。说到动人之处,还令人给他们赐下财帛和酒食,以为犒赏。

    韩舒等人对此颇为受用,对大长公主的赏赐欣然收受。

    戴芾动手,就在戌时二刻。

    因得大长公主的酒食,韩舒等人全无防备,被拿下时,还以为是要架着他们去歇息,嘴里喊着“我未醉”,然后,就被堵上布,捆了起来。

    要抓捕的人早已定下,不仅韩舒和他的手下,就连荀尚派来的内侍和宫人,都在毫无防备之时被人拿下,捆了总共三十余人,尽皆扔在偏殿里。

    宫门早已下了钥,太后精神矍铄,全无方才的病弱垂老之态坐在堂上,将戴芾任为永寿宫卫尉卿,率卫士把守各处门户。

    不久之后,一名内侍自宫外匆匆跑来,向太后禀报,说庆成殿亦已动手。

    是夜亥时,左卫殿中将军庾茂与右卫殿中将军程斐奉太后诏书来到庆成殿前,宣读了荀尚的诸多罪状,令免去太子太傅等一应官职,保留爵位,离宫回府等候发落。

    荀尚闻言,自是惊怒不已,要去殿前理论,被身边谋臣拦住。众人皆言此乃太后和皇后之计,荀尚一边令人锁死各处入口,一边与幕僚紧急商议,往东宫和宫外各处宿卫报信。

    然而殿中诸将率宿卫四百余人,已经将庆成殿各处通道阻塞,出去不得。

    永寿宫中也没有人歇着。

    太后宫的宫卫原本就不多,只有五十余人。如今又因为翦除荀氏党羽,去了一半。剩下的人手,要守卫偌大的宫室,乃是捉襟见肘。殿中诸将虽是倒荀这边的人,但他们要守住整个内宫,亦无暇分兵过来。永寿宫只得打开卫尉的械库,给寻常的宫人内侍也发了兵器,以图防备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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